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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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蒸汽机车的叹息
1999年除夕,厦门站的玻璃穹顶被雨珠砸出细碎的光斑。林夏将尼康FM2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盖绳在毛衣领口晃出菱形阴影。站前广场的LED屏滚动着温馨春运的标语,穿荧光黄背心的志愿者举着临时母婴室的牌子,在人潮中像漂浮的灯笼。
她蹲在自动贩卖机旁换胶卷,听见左侧传来压抑的喘息。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正抓着栏杆抽搐,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异响。林夏冲过去时,老人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已经崩飞,落在她脚边的水坑里,溅起的泥点爬上她洗旧的牛仔裤。
阿伯!您有带药吗她扯开老人的领带,看见他发紫的唇畔沾着涎水。周围人开始后退,有人喊怕是心脏病,有人摸出手机却按错号码。林夏摸到老人内袋的铝制药盒,颤抖的手指刮开塑料封膜,突然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气雾剂要先摇匀。男人的声音混着火车进站的轰鸣,带着闽南人特有的软糯尾音。他穿着深灰呢子大衣,左胸别着铁路工作证,证件照上的眼睛微微眯着,像鼓浪屿巷口的石狮子。林夏注意到他无名指根部有块淡褐色胎记,形状像扭曲的铁轨。
男人熟练地扳开老人下颌,将喷嘴对准喉咙。三秒后,老人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法令纹流进衣领。男人从大衣内袋掏出纸巾,折叠成三角形塞进老人掌心,指尖掠过林夏的手腕,像铁轨上划过的火柴——短暂的灼热,迅即被春运的人潮冲散。
谢谢。林夏抬头时,男人已经退到三步外,正将药盒放回老人口袋。他的大衣下摆沾着雨水,后颈的头发湿成一绺绺,露出淡青色的发旋。远处传来K242次列车进站的广播,他忽然转身,黑色公文包的拉链钩住林夏的相机背带,两人同时踉跄。
小心!男人伸手扶住她的腰,触感像按在即将曝光的相纸上,温热而模糊。林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蓝月亮洗衣液混着淡淡的铁锈味,那是火车司机特有的气息。她父亲失踪前,每次下工都会带着这样的味道,沾在工作服上,渗进她的枕套。
男人松开手,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车票塞给她:麻烦帮我扔掉。不等她反应,他已转身汇入朝站台涌去的人流,大衣后襟拍打在严禁携带危险品的警示牌上,发出啪嗒一声。
林夏低头看车票:厦门-西安,1999年2月16日,14车厢032号。日期正是三天后,而西安两个字用蓝黑色钢笔写在印刷体上海上,像是某种隐秘的篡改。她翻到背面,看见用铅笔勾勒的简笔画:一列蒸汽机车正在穿越隧道,隧道口的石拱上刻着集美学村四个字。
小妹,借过。扛着蛇皮袋的中年妇女撞了她肩膀,车票边缘划过她虎口。林夏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将车票折成小块塞进牛仔裤后袋时,触到了父亲的工作证——那是她今早出门前从衣柜最底层翻出来的,红漆封面已经开裂,厦门铁路分局的钢印压出凹凸的纹路。
1996年那个暴雨夜,父亲就是揣着这本工作证出门的。他说要去处理最后一单货,却在杏林火车站消失了。后来追债的人砸了家里的玻璃窗,她才知道父亲欠了走私团伙二十万,用货运列车偷运过电子产品。母亲受不了流言,改嫁去了香港,留下她和满屋子的火车模型。
广播里开始播送《爱拼才会赢》的闽南语版本,林夏摸出相机,镜头扫过广场上的人群:抱着婴儿哺乳的少妇、蹲在行李箱上吃泡面的少年、举着接张建国纸牌的老人。当镜头对准进站口时,她突然愣住——那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正站在安检处,和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握手。他侧过脸,左眉下方有颗淡褐色的痣,像被雨水洇开的墨点。
她按下快门,胶片在暗盒里沙沙转动。男人转身时,公文包带子勾住了安检仪的传送带,露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