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周那些荒坟拱了拱手,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告罪。
王老栓年纪最大,是屯里为数不多还留着辫子(脑后小辫)的老人,抽着旱烟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大壮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扫了一眼他身下压着的那块形状怪异的青黑色石头——那石头半埋在坟头的土里,棱角分明,在晨光下透着冰冷的光泽,正是昨夜绊倒他、被他恶毒咒骂、又狠狠踹了几脚的那块!
王老栓猛嘬了一口烟袋锅子,辛辣的烟雾喷出来,他沙哑着嗓子,用一种洞悉一切又带着深深忌惮的语气缓缓道:炮筒子(李大壮的外号)…昨儿个晚上,你是不是…骂山骂石,还冲着这老坟圈子…口无遮拦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李大壮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王老栓,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崩溃。昨夜自己那嚣张跋扈、对着荒坟破口大骂、甚至扬言要拆人骨头的狂言妄语,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自己的心脏!
我…我…
他嘴唇剧烈哆嗦着,想要辩解,想要否认,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那块被他咒骂的石头,此刻就在他身下!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挑衅的荒坟,此刻正冰冷地包围着他!他想起了那个由无尽黑发组成的恐怖存在…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他那张毫无遮拦的臭嘴!
唉…
王老栓重重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旁边一块残碑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冥冥中的某种界限,举头三尺有神明呐…这山有山神,石有石灵,坟有坟主…有些话,能说;有些话,打死也不能说!尤其是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岭的地界儿…你这顿骂,怕是捅了马蜂窝,惊了‘老山魈’(东北民间传说中山里精怪)了!鬼打墙,没把你彻底‘领’走,算是你老李家祖坟冒了青烟,人家…留了一线啊!
留了一线…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李大壮混沌的脑海中炸响!昨夜那无论如何奔跑追逐都无法摆脱的背影,那劈砍发丝时感受到的巨大粘滞和吸力,那最后时刻看到的蠕动黑发之脸…它明明可以轻易地吞噬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但它没有!它只是将他困住,耗尽他的力气和精神,最后将他扔回这乱坟岗的原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后怕,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和深入骨髓的悔恨,让李大壮浑身瘫软,几乎再次昏厥过去。他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混杂着脸上的泥污和冷汗,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扭曲的脸颊肆意流淌。他像个做错了事被大人当场抓住、又后怕到极致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坟头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哭声里,再没有了往日的蛮横,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悔恨。
王老栓三人看着他这副模样,面面相觑,也都沉默了。赵二狗和孙铁柱眼中的惊疑渐渐变成了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们合力将浑身瘫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李大壮搀扶起来。李大壮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每一步都虚浮踉跄,全靠两人架着。他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任由他们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乱坟岗。每走一步,脚下那冰冷坚硬的感觉,都像是在反复踩踏着他昨夜狂妄的咒骂和挑衅。
回到靠山屯,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开。李大壮被架着穿过屯子时,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条缝,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讳莫如深的——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那些平时被他李炮筒子吼惯了、骂怕了的邻居,此刻的眼神复杂难明。李大壮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还要难受。他感觉自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