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泪水中的高飞远扬
“张昭可不会随便夸人。”我补充了一句。
“我说的不是张温是否应该被原谅,而是,”赵直沉吟,“他是否需要被原谅。”接着他把话说得更明白,“张温犯下了过失吗?与正直刚烈之人交往,是过失吗?贬斥、罢黜卑污的宵小,是过失吗?见贤思齐,称美蜀汉清明的政治,是过失吗?要是凡人世界把这统统视为需要被原谅的过失,这是非混淆的世界还是早早结束为好。孔明对张温做的评语,不全是否定性的评价。与其说是在批评张温,不如说是在质疑容不下正派人的江东。当然,”他微微笑道,“孔明向来不认为东吴是什么好地界。还记得他称美吴人殷礼的话么?”
我扑哧乐了:“‘东吴菰芦中,乃有奇伟如此人!’”赞美殷礼人才出众时,还不忘损东吴一回,说那是芦苇、禾草聚集之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点点头,“张温没有错,他只是有点傻。可愚蠢难道不是错误?说句你不爱听的,陆逊已经够傻气了……”赵直无奈地耸耸肩,我继续说,“尚能看出照暨艳这么折腾下去,肯定要坏事,张温却不知规劝他这位朋友,甚至偏去趟这汪浑水!”
“……罢了,我原谅你。”赵直突然说。
“什么意思?!”
“普通人无论多么清高或者狷介,飘逸或者超拔,都难以把责难的目光直接投向政治的根源之一,最高统治者:皇帝。就算谈论的是你瞧不起的孙权,情况也一样。”赵直一针见血的话使我心头一震,“张温、暨艳,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做出不恰当的举止判断,终败其家,这一点我赞成,也无意为这两个我完全不熟的家伙张本、争辩,然而,写史的人,你想过没有?是什么使他俩、尤其是暨艳,做出触犯众怒的事?好比你陈寿,就算一心闹得天怒人怨,你能做到吗?”
我哑然失笑:“不,无法做到。”
“为什么?”
“没有力量、哦,权力。”这才是症结所在:权力。我恍然大悟道:“暨艳、张温,原本都是一介布衣,是孙权将他们拔擢为官员,赋予他们生杀之权。贬斥官员、品评人物,若没有孙权授意,断无施行的可能。就是说,年少气盛、以为幸遇明主、一举手便能整肃万里的暨艳、张温,实则只是孙权的卒子……?”
“弃子。”赵直冷冷一笑。
仔细一想,真是残酷、精准的定性。
“那话是怎么说的,今上春秋高,忍而好杀,意所多恶……法令无常。”我及时向赵直解释,“是史家评述汉武帝之语。武帝年老,残忍多疑,巫蛊一案,牵连甚众,堂堂帝王家,竟成凄凄乱葬岗。孙权功业不及汉武,可在‘老而昏悖’这点上,不让前人。一拍脑袋一个主意,再以他认为‘合适’的人去践行:不是有志望、有才干的青年,便是善揣度、善迎合的奸佞!江东政局盘根错结,无论好坏,任何局面仓促间都难改变,一味更弦易张会很快招致名门大族的怨望,进而威胁到孙家治政……这时孙权就匆匆撤军,不但果断地中止原本的主张,也果断地抛舍主官、安抚众怒。这真是把自家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的好法子,看看他下令罢免张温的诏书吧!居然说:‘我早看出暨艳心怀叵测,之所以赋予他督察百官之权,就是想将他的野心与奸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不到张温与他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使我深深失望!看在张温往日的功劳上,不杀他而只将他斥回乡里做个小吏了此一生,已是天高地厚之恩!’”说到这里我停住了,与赵直分享同一个念头:这便是陆逊之主君!是陆逊为之兢兢业业、矢志忠诚之人!陆伯言呵,怎么这样……不幸。
“也不是每一个身在东吴的正人君子都未得善终。”我用来安慰赵直的话,另一个目的是为了振作自身书写《吴书》时的信心与兴致。
“你是说顾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