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胜诉的激动,还是想起这三年来为打官司典卖的田宅、耗尽的心血。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第一声天干物燥未落,水火棍已重重落下。
一!
翁滨二的惨叫刺破暮春的风,柳长青却想起今早看见的邸报:朱棣皇帝正筹备下西洋的船队,苏州府要征调三千名水手。而翁滨二的牙行,曾克扣过这些水手的安家银。
十!
棍声与哭号交织,施钦忽然踉跄着扶住廊柱,孝带从腰间滑落,露出里面缠着的布条
——
那是施守训的绝笔,写着欠债当还四个字,墨迹被泪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云。
三十!
最后一棍落下时,翁滨二已昏死过去,屁股上的血珠溅在青砖缝里,像撒了把碎珊瑚。柳长青摸了摸袖中的
Recorder,里面还存着云英的哭声。今早刑部判决后,她被梁恩赐的人带走了,临走前塞给他个纸团,上面用指甲划着望湖楼三个字
——
那是苏州最有名的销金窟,柳长青知道,那里的姑娘们脚踝上都系着银铃铛,走路时叮当作响,像极了北疆战场上踩响地雷前的预兆。
施钦拾起孝带,对着刑部大堂方向深深一揖,转身时拐杖撞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响。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融进暮春的烟霭里,像片被风吹散的纸灰。柳长青摸出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的缠绳已被手心的汗浸透,他忽然想起姚广孝在《道余录》里写的因果循环,可眼前这算什么因果翁滨二得到了杖刑,却留下云英在泥沼里浮沉;施钦赢了官司,却输尽了家财。
夜风裹着槐花的甜腥气扑来,柳长青解下腰间的锦衣卫腰牌,铜制的麒麟纹在月光下泛着冷意。他想起纪纲今早的密信,说此案可结,勿再深究。深究他低头看着翁滨二被拖走的血迹,忽然笑了
——
这大明的律法,就像这笞场的青砖,看着方方正正,底下却不知道渗了多少脓血。
他从袖中取出空白奏疏,狼毫饱蘸松烟墨,在抬头写下整顿牙行疏五个字。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远处望湖楼的灯火亮了,隐隐传来银铃铛的声响,混着秦淮小曲的靡靡之音。柳长青忽然握紧笔杆,墨点溅在贪墨二字上,晕开团黑影,像极了翁滨二账本上那些永远算不清的烂账。
夜更深了,刑部的灯笼次第亮起,将明刑弼教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柳长青折好奏疏,收入袖中,绣春刀在腰间轻晃,惊飞了檐角一只宿鸟。他抬头望向夜空,星子稀疏,像极了北疆的戈壁
——
那里虽然苦寒,却比这江南的官场干净得多。
该走了。他低声对自己说,靴底碾碎一片槐花,在青砖上留下道淡淡的灰痕。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第二声小心火烛里,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刑部的月洞门外,只余下满地狼藉的月光,和翁滨二破碎的绸缎马褂,在夜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