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着。 一会儿教授讲完了,便征求学生的意见和问题,他只默然无语。他想:“哲学问题 没有人能以完全解答,问了又有什么结果;只空耗些光阴。”
一点钟匆匆过去了,他无精打采的随着众人出来。
回到屋里,放下书,走了几转,便坐下;无聊的拿出纸笔,要写信给他姊姊。 这是他烦闷时的习惯,不是沉思,就是乱写。
亲爱的姊姊:将我的心情,冷淡入无何有之乡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无恒。和我交浅的人,总觉得我是活泼的,有 说有笑的,我也自觉我是动的不是静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时的 起烦闷,不但在寂寞时,在热闹场中也是如此。姊姊呵!
这是为什么呢?是遗传么?有我的时候,勇敢的父亲,正在烈风大雪的海上, 高唱那“祈战死”之歌,在枪林炮雨之下,和敌人奋斗。年轻的母亲,因此长日忧 虑。也许为着这影响,那忧郁的芽儿,便深深的种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为环境么 ?有生以来,十二年荒凉落漠的海隅生活,看着渺茫无际的海天,听着清晨深夜的 喇叭,这时正是汤琵琶所说的“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的境象了。像我们那时 的——现在也是如此——年纪和家庭,哪能起什么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经 得几番凄动,久而久之,便做成习惯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独学无友,只得和书籍亲近。更可恨我们那个先生,只 教授我些文学作品,偏偏我又极好它。终日里对着百问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 人感怀忧世。再后虽然离开了环境的逼迫,然而已经是先入为主,难以救药了。
我又过了几年城市的学校生活,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乐迷眩,但渐 渐的又退回了。我的同学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可与谈话的朋友。他们虽然不和我 太亲密,却也不斥我为怪诞,因为我同他们只说的是口里的话,不说心里的话。我 的朋友的范围,现在不只在校内了。我在海隅的时候,只知道的是书上的人物,现 在我已经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呵!罪过得很!我对于这些人物,由钦羡而模 仿,由模仿而疑惧,由疑惧而轻藐。总而言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会,同时使我 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说了,自此而止罢。姊姊呵,前途怎样办呢?奋斗么?奋斗就是磨灭 真性的别名,结果我和他们一样。不奋斗么?何处是我的归宿?随波逐流,听其自 然,到哪里是哪里,我又不甘这样飘泊!
因此我常常烦闷忧郁,我似乎已经窥探了社会之谜。我烦闷的原因,还不止此 ,往往无端着恼。连我自己也奇怪,只得归原于遗传和环境。但无论是遗传,是环 境;已的确做成了我这么一个深忧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终不能磨灭呵!我能咬着牙慰安人,却不能受人的慰 安。人说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认是冷的理性。这时谁是我的慰安,谁配慰安 我呢?姊姊呵!我的眼泪,不能在你面前掩盖,我的叹息,不能在你耳中隐瞒。亲 爱的姊姊,“善美的安琪儿”,——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学们赠你的这个徽号— —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你的慰安。你虽不能壅塞我眼泪的泉源,你却能 遏止这泉流的奔涌。姊姊呵!你虽不和我是一样的遗传,却也和我是一样的环境, 怎么你就那样的温柔,勇决,聪明,喜乐呢?——虽人家也说你冷静,但相形之下 ,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历史中的变迁和倾向,至少要有你十分之九的道 力。我已经觉得是极力的模仿你,但一离开你,我又失了自觉。就如今年夏天,我 心灵中觉得时时有喜乐,假期一过,却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飘流在觉悟 海中——或是堕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