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火气的黄昏与暗流
下山时已近黄昏,日光斜斜地穿过树枝,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县城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混合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炒菜的油烟香。我带着张恩玲去了县城中心刚刚有点规模的陈第公园。九十年代的城市公园有着一种朴实的亲切感。简易的儿童滑梯、油漆斑驳的健身器材、几处修剪得并不整齐的花圃,以及最显眼的、刷成天蓝色的露天旱冰场。正值周末,旱冰场里少年少女们追逐欢笑,劣质音响大声播放着节奏强烈的迪斯科舞曲,混杂着滑轮摩擦地面的呼啸声。
我拉着她坐在公园边缘一条掉漆的长椅上,看着眼前的喧闹。她安静地看着那些飞驰的身影,眼神遥远,嘴角带着一丝朦胧的笑意,仿佛看着某个自己未曾触及过的、更年轻飞扬的梦境。我去不远处的国营冷饮店买了两个玻璃瓶装的雪碧,冰凉的液体在掌心凝结出细密的水珠。递给她时,她小心地接过去,说了一声谢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滑腻的瓶身,冰凉的触感让她轻轻嘶了口气。
以前滑过吗
我指了指旱冰场。
她摇摇头,目光依旧追随着场中一个穿着花哨喇叭裤、技巧娴熟的少年。没有。很小的时候,在家里帮妈妈带弟弟妹妹,后来……她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拧开瓶盖,小小地喝了一口。滋滋的气泡声淹没在喧闹的背景音里。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那道无形的鸿沟,那不仅是空间的距离(福州与连江),更是成长轨迹的巨大差异。她的童年和少年,是灶台、农田、吵闹的弟妹和沉重的家务,而我的青春里有新奇的旱冰鞋、不愁吃喝的假期和父母寄予的期望。
晚上,约好的朋友聚会选在城中新开不久、生意却奇好的一家小炒王排档。昏黄的灯泡下,几张油腻腻的折叠方桌,铺着一次性塑料布,上面堆满了廉价的惠泉啤酒瓶和泡沫打包盒盛着的毛豆花生。几个儿时的玩伴和单位同事早已落座,烟雾缭绕中喧哗着,声音很大。
张恩玲被介绍给大家时,气氛有过几秒钟微妙而短暂的凝滞。朋友们好奇审视的目光像网一样笼罩着她。她紧紧跟在我身后,入座时双手局促地扣在膝盖上,面对递过来的酒杯,慌乱地摆手:不…不会喝。
哎呀,小张是吧别拘束嘛,到我们连江就是客,来来来,意思意思!一个向来口无遮拦的发小起哄着,试图把杯子塞过来。
张恩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身体向后微仰,几乎是求救般看向我。她那份根植于多年生活磨砺的、面对热情客套和身份差异时强烈的防御感被瞬间激发出来。
她真不能喝,别劝了。
我挡开了酒杯,替她夹了一筷子铁板烧鱿鱼,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小口地吃着,不再看桌上热闹的划拳和粗俗的玩笑,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只有当我偶尔低声和她说话时,她才会微微侧头回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依赖。有人点了谢霆锋的磁带塞进简陋的收录机,《因为爱所以爱》的歌声响起,震耳欲聋。歌声中,她能分享的沉默,远比周围人共享的喧嚣更加刻骨。
8
樟木暗香与无声的星河
夜深了,朋友们陆续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啤酒、油烟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路边的残羹冷炙被收拾掉,留下一片狼藉后的空旷与宁静。城市沉入睡意,连江变得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夏虫的鸣叫。
把酒言欢的热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张恩玲跟着我回家,上楼的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安排好的房间是家中那个朝南带一个小阳台的客卧,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地方,临时被母亲收拾出来,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空气里还残留着樟脑丸和老木头家具混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