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门,门口坐着摇蒲扇的老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闽剧。穿着拖鞋的居民拎着菜篮子走过。张恩玲的脚步放得很慢,眼睛好奇却又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偶尔看到橱窗里五光十色的商品,她的目光会停留一瞬,随即飞快地移开。
县城最深处,我家那栋不起眼的旧式两层小楼在窄巷尽头。推开刷着天蓝色油漆的木质院门,是一个并不宽敞却收拾得干净的小院,墙角种着几盆并不名贵但开得热烈的月季花。听到动静,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事先得到儿子告知的、混合着善意审视和礼貌好奇的笑容。她目光飞快地在张恩玲身上扫过,落在她那张年轻但有着生活印痕的脸上,尤其是那双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睛上。
阿姨好。张恩玲的声音瞬间紧绷起来,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个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手指紧紧攥着那个旧布袋的边缘,指节泛白。
哎,好孩子,快进来坐,外面热。母亲连忙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尽量放得轻柔。她接过张恩玲带的那一小袋东西——是乡下自晒的地瓜干,很沉,用干净的旧布包得仔细。怎么还带东西啊,这么远……
不重的……张恩玲局促地小声解释,耳根悄悄红了。进门的瞬间,她的目光被客厅角落那台崭新的黑色直板诺基亚手机吸引了一瞬。那是我刚换不久的工作配机,价值不菲。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仿佛那光亮刺到了她。
6
山风里的足迹
安顿好行李,短暂的午休后,我带着张恩玲去爬县城边的玉泉山。这并非名山大川,却是连江人心目中亲切的所在。下午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榕树、樟树的阔叶,在蜿蜒向上的石阶路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山间特有的凉润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草木、泥土和一丝野花的清冽气味,与广场上那个粘稠污浊的熔炉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石阶两旁野草蔓生,有些被踩踏得伏地,更多则生机勃勃地向上探着。张恩玲走得很慢,时而驻足,长久地凝视着路边岩石缝隙里顽强开出的几朵淡紫色野花,或者叶片形状独特的蕨类植物。她的脚步轻盈而专注,呼吸也变得悠长而舒展。汗水细细密密地浸润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原本带着拘谨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来,染上了一层自然的、近乎透明的光晕。山风吹拂起她鬓角的发丝,拂过她颈后那道尚未完全淡化的晒痕。她微微眯起眼,迎向那缕风的源头,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安静的弧度。那一刻的她,仿佛终于放下了沉重的背篓,恢复了山林女儿的本真模样。
我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融入这片葱茏的背影,心脏像被不知名的丝线轻轻缠绕、牵动。她的沉默里有种沉静的力量,她的专注里有种未被世俗磨灭的天然喜悦。这感觉比初见烈日下的倔强、雨中电话亭的柔弱,更让人心动。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半山腰观景平台,一块饱经风霜的清代石刻旁,我掏出那个新配的诺基亚手机,轻声提议:给你……拍张照吧
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闪躲和慌乱,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不要拍……我……不好看。声音低低的,带着恳求。
很好看。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举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坚定地迎上她羞涩躲闪的眼睛。僵持了几秒,她最终妥协般地转回身,背对着石刻,双手交叠在身前,身体微微僵直,但终究没有拒绝镜头捕捉她在那片苍翠背景前的侧影。咔嚓一声,那个瞬间被定格在小小的、冰冷的电子元件里——穿着褪色蓝裙的女孩,站在斑驳的古老字迹前,山风吹乱了她的发辫,脸上带着来不及完全收起的羞怯和一抹被自然温柔以待后的宁静。这张照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诺基亚开机问候语的自定义壁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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