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自己碗上层最稀薄的糊糊,舀起了底下稍稠、混着更多红薯碎块的一小勺,稳稳倒进了林建国的碗里。然后,她才抬眼看向儿子。昏黄的灯光落进她眼底,映出一汪温柔又湿润的光。
(四)
饭毕,林建国蹲在柴草堆边清理兔笼。小梅悄悄挪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屋外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尖啸。她小小的身体贴着哥哥的胳膊,带来一丝暖意。她把嘴巴凑近林建国的耳朵,气息温热,用最小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哥。
嗯
等我长大了,小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极其认真的憧憬,我就使劲使劲挣工分,一天挣他十个工分!(这是她认知里最高的劳作标准)
林建国偏头看她,昏暗的光线下,妹妹的眼睛亮得像启明星,灼灼发光。
我还割好多好多的嫩草!一天割一大垛!她伸出手臂画个大大的圈,仿佛在拥抱未来无边的草原,我就养好大好大的兔子!毛像云朵那么白!再养七八只老母鸡!下那么多蛋!然后…她的小拳头握紧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我就让爹!让娘!让你!让小宝!天天!顿顿!都吃上肉!吃得饱饱的!肚子圆滚滚的!她似乎还嫌不够,用力鼓了鼓自己瘦巴巴的小腮帮子。
林建国看着妹妹眼中那比油灯还要明亮、还要灼热的光芒,听着她稚嫩嗓音编织的这个用尽了洪荒之力的未来蓝图。那光芒刺破了他内心深处积压的所有忧虑、沉重、和如履薄冰的隐忍。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再也抑制不住,嘴角用力地向后咧开,露出了重生以来最彻底、最轻松、也最坚定无比的笑容。这笑容带着泪水冲刷过的澄澈,将油灯的光都揉碎了装进眼底。
(五)
屋外寒风呼号,卷着残雪敲打着窗棂上的破纸。
窗内,豆粒大的灯火安稳地跳跃着,将一家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桌上,五个空了的粗瓷碗随意搁置着,碗底残留着油灯的倒影和一点汤水的微光。
土炕上,林小宝已经抱着哥哥的胳膊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甜。
林小梅依偎在母亲王秀芬怀里,眼皮开始打架,嘴里却还在无意识地咕哝着好多好多兔子…
林卫国坐在炕沿,就着灯光卷好了一根粗实的旱烟,没有点,只是拿在布满老茧的手里轻轻摩挲。
林建国坐在小凳上,背靠着冰冷的灶台壁,抬眼望着油灯的光晕里那些微微晃动、紧紧相连的影子。
灶膛里未燃尽的柴草灰烬,残留着一点余温。
此刻的寂静里,没有肉的香气。但一种比肉香更厚重、更能抵挡窗外风刀霜剑的暖流,正从他们彼此的呼吸间,从那些无声依偎的剪影里,从妹妹那句浸满希望的梦呓中,从父亲沉默手掌传递的力量里,悄然生成,悄然涌动,将这间依然破败的土屋,填得满满当当。
这暖流无声,却在深秋的寒意里,扎下了最牢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