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忽暗。父亲靠在草席上,浑浊的眼睛盯着瓷碗里的金黄薯片,手拄竹杖的关节微微发颤:竟比粟饼还香。
咬下时发出的脆响,惊得梁上燕巢里的雏鸟啾啾直叫。青禾低头吹凉菌汤,枸杞在汤面浮沉,忽然听见篱笆外传来龙头杖点地的声音
——
王大伯正隔着柴门,望着灶间透出的暖光出神。
青哥儿,
她悄悄推了推弟弟,把这碗汤给阿翁送去,就说后山新采的野菌。
少年抱着陶碗跑出去时,青禾看见老人的白胡子动了动,终究没说出那句
女子不应抛头露面。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她忽然想起现代课本里的
劝农桑
政策,原来改变,往往始于一碗热汤的温度。
三日后的老槐树像把巨伞,荫庇着聚在村口的老少。青禾蹲在地上铺开桑皮纸,炭笔勾勒的轮作图旁,发芽的土芋种冒着嫩黄的芽尖,平菇菌种在陶罐里铺着雪白的绒毯。土芋喜阴,宜与粟米轮作,
她指尖划过改良堆肥的步骤,菌子只需棉籽壳与草秆,半月便能收成。
人群中响起王大伯的咳嗽,老人拄着龙头杖上前,杖头雕刻的蟠龙在晨光里投下阴影:你爹当年在军屯,确说过西域有种
地豆
,耐旱耐涝。
青禾抬头,看见老人袖口的山纹补丁
——
那是师母生前绣的,如今却成了反对她的标志。我家有三亩荒田,
她将最大的土芋捧在掌心,若收成不及粟米,甘愿受罚。
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在她掌心投下斑驳光影,像极了实验室里显微镜下的细胞结构。围观的李大娘忽然开口:俺家有半斗苜蓿种,明日送来拌肥。
草棚搭在院角的背阴处,青禾用竹篾扎成架子,覆上浸过桐油的麻布
——
这是她改良的恒温层,源自现代温室的模糊记忆。
当第一簇平菇顶开棉籽壳时,青哥儿正背着竹篓准备去市集。新做的青布衫是用菌汤换来的布料,少年在门口踌躇:真能换盐
青禾将晒干的菌菇塞进他怀里:记住,只换陇右道的粗盐,蜀锦太贵。
三旬后掘薯时节,青禾的鎏金纹铁锹重重磕在陇间冻土上。指节泛白地刨开冻土,浑圆的土芋滚落在地,足有孩童拳般大小。
紫褐色表皮的芽眼浸着晨露,在春日骄阳下流转着琥珀般的光晕,恰似窖藏多年的蜜蜡金锭。
她蹲在田埂上数了又数,忽然听见青哥儿在田那头喊:王阿翁带着三户人家来换种薯!
泥土沾在睫毛上,混着泪水滑进嘴里,咸涩中带着甜
——
那是希望的味道。
深秋的土灶吐着猩红火舌,蒸腾的热气裹着焦香漫过屋檐。青禾跪坐在青石碾旁,粗粝的掌心紧攥浸着浆液的纱布,石磨碾出的乳白琼浆顺着指缝流淌。
经历过三遍的过滤和长时间的沉淀之后,木盆里的浆液褪尽浑浊,沉淀出积雪般莹润的粉,在暮色里泛着清冷的光。
暮色里,青哥儿随着驼铃摇曳的商队归来,衣袋里的开元通宝撞出清脆声响,掌心还攥着块巴掌大的波斯琉璃片,在余晖中流转着奇异的虹彩:胡商说,菌香饼刚运到州城就被抢购一空!
他抖开怀中那张浸透汗渍的羊皮纸,长安西市鳞次栉比的坊图跃然其上,墨迹晕染处标着朱红印记,他们愿以十车绢布为价,再订十车货!
老父枯瘦的手掌摩挲着新木床缠枝莲纹的雕花床头,忽然抄起枣木拐杖敲了敲噼啪作响的火盆:那年在后山刨土芋,我还骂你
尽捣鼓些没名堂的玩意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