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人眼角的鱼尾纹里盛满笑意,浑浊的眼珠泛起湿润的光,敢情是阎王爷派你这小讨债鬼,来还咱家前世的救命恩情。
青禾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新炭,噼啪炸开的火星如流萤般窜上房梁,将悬在竹篾架上的棉线串照得透亮。
二十七个白布袋鼓鼓囊囊垂落,袋口渗出的平菇孢子粉末,在暖光里凝成一道朦胧的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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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熬了三宿准备的冬种贺礼,足够让全村灶台飘起菌菇香。
上元夜的州城恍若白昼,万盏琉璃灯将朱雀大街映得流光溢彩。青禾倚着酒肆斑驳的木柱,目光死死锁住角落里那口覆着青霉的陶瓮。
浑浊的米酒泛着淡淡米香,可那绵软无力的酒劲却总让她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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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里算得上真正的佳酿作为现代微生物发酵专业的高材生,她无数次在心底推演古法改良方案,此刻望着蒸腾的酒雾,实验室里那套精密蒸馏装置的构造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糖丝儿顺着竹签蜿蜒而下,青哥儿举着新裹的糖葫芦追上来,琥珀色糖渣溅在月白襦裙的缠枝纹上:阿姊又在发呆
她旋过身,忽见朱雀大街方向浮起千盏明角灯,恍若银河倒悬人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盛酒的皮囊:我在琢磨,如何让这瓮土芋酿的琼浆,香透整个长安城。
咸亨五年的太极宫,青禾跪在丹墀上,膝盖隔着粗麻裙裤仍能感受到青砖的凉意。女皇武则天的翟衣拖曳过汉白玉台阶,十二旒冕冠的流苏扫过她低垂的额头,殿内檀香与土芋饼的焦香交织。
鎏金银盘里,边缘微卷的青禾饼整齐码放,每块饼上都有个浅红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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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试做时被笼屉烫出的印记,此刻却成了独特的标识。
抬起头来。
女皇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却又藏着几分探究。青禾望见御案上的《陇右丰产图》,矿物颜料绘制的曲线中,土芋亩产赫然是粟米的五倍。边角处,司农寺的火漆印旁,竟绘着朵小巧的土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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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是那位曾叱责她
女子绘图不合体例
的老匠人,悄悄添上的认可。
冬官侍郎以为如何
女皇忽然开口,殿角阴影里,崔玄暐的山纹袍袖一振:农桑乃国之根本,岂容女子妄议
青禾认出这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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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王大伯当年骂她
败坏地脉
时穿的旧衫。
袖中桑皮纸被捏得发皱,上面《齐民要术》的批注还带着弟弟青哥儿的墨迹:土芋耐贫瘠,收粟后耕二十亩,可得粮百石。
女皇指尖划过案头黄绫急报:秦州刺史八百里加急,言青瓦村土芋窖可储鲜薯越冬,契丹使节已在宫外候了三日。
她忽然倒提金樽,将青禾进献的蒸馏酒倾入杯中,琥珀色酒液在烛火下流转,朕在感业寺时,若有此等饱腹之术,何须日日数着槐叶充饥
崔玄暐的鱼符叮当轻响,青禾忽然想起王大伯临终前的话:那年崔家小子来村里,偷挖了三株薯苗。
原来这朝堂上的反对者,早就是土芋的受益者。她忽然福至心灵:侍郎大人袖口的山纹,与家父当年军屯时的甲胄纹样相似,可是出自陇右
官牒送到青瓦村那日,父亲正坐在新砌的石磨旁晒太阳。老人颤抖的手抚过
赐田百亩
的敕命黄绫,枣木拐杖轻点地面:禾儿,你可知你娘临去前,曾说你掌心有粮纹
他望向院角的琉璃暖房,波斯进贡的五彩琉璃片映着三季稻的新叶,那木架结构,分明是当年草棚的改良版,只不过换了更结实的松木,缠了防蛀的桐油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