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庆历八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密。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汴梁城,将整座城池捂得密不透风,只余下这漫天席地的白絮,簌簌地坠落,无声无息地吞噬着街巷、屋脊,还有远处皇城巍峨模糊的轮廓。
更夫裹着厚厚的破袄,瑟缩着脖子,敲着梆子,那喑哑的报时声穿透湿冷的雪幕,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亥时……三更……天寒地冻……小心火烛……
轿子微微一顿,停了下来。轿帘厚重,隔绝了外间刺骨的寒意,却隔不断那更声。轿内,沈砚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那梆子声猝然重击了一下,骤然紧缩,随即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官袍的夹层深处,指尖触到一片冰冷坚硬,带着他体温也暖不透的沁骨凉意。
那是半块澄泥砚。断口嶙峋,如同他此生再难愈合的心伤。指尖拂过断裂处粗糙的纹理,一丝尖锐的疼痛便顺着指腹直抵心尖,激得他浑身一颤。更夫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再次幽幽传来,飘渺得如同鬼魅:……庆历八年……冬月廿一……
庆历八年,冬月廿一。
这个日子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他的颅骨里。三十年了。整整三十个春秋寒暑,竟在这一刻,被这风雪的寒夜和更夫无意的报时,硬生生地拖拽回眼前,清晰得纤毫毕现,带着彼时少年人滚烫的血气和青梅竹马身上清甜的棠梨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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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长亭誓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带着初雪的微凉,汹涌倒灌。
同样是冬月廿一,庆历八年。雪,远没有今夜这般暴虐,只是细碎地、温柔地飘着,落在汴京城外十里长亭的枯枝上,也落在那踮起脚尖的少女鸦青色的发顶和纤弱的肩头。
阿砚!
苏棠的声音清亮,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细碎的雪幕,落在他耳中。她微喘着气跑过来,脸颊被寒风和奔跑染上两抹动人的红晕,像初春枝头含苞的棠梨花。她站定在他面前,仰起脸,杏眼清澈,映着漫天的飞雪和他背着书笈的身影。
喏,拿着!她她不由分说地将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塞进他怀里。指尖冰凉,触到他的手背,激得他微微一缩。包裹里是她连夜做的糕饼,带着她掌心残留的温热。
沈砚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裹,又抬眼看看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心头一暖,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低唤:棠儿……
别婆婆妈妈的,苏棠强自压下眼底的湿意,努力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靥,故作轻松地打断他,沈大才子此去,必定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到时候,她微微踮起脚尖,动作有些笨拙地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腕,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根细细的、编得精巧的红绳,小心翼翼地系在他清瘦的手腕上。红绳衬着他深色的衣袖,像雪地里燃起的一小簇火焰,跳跃着生机。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触碰着他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系得很慢,很认真,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到时候,我要看你簪花游街,打马御前,风风光光地回来!系好最后一个结,她抬起头,眼眸亮得惊人,盛满了不容置疑的期许和少年人特有的、不知愁的勇气,我就在这里,等你!那清脆的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笃定,在落雪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撞在亭柱上,仿佛有清越的回音。
沈砚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烫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系完红绳正要抽离的手,那冰凉的手在他滚烫的掌心里微微挣扎了一下,便安静地任他握着。她的手很小,很软,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奇异的暖意。
等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像立下一个重逾千钧的誓言,棠儿,等我回来!
马车夫在远处催促了一声。他不得不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