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错。人们远远避开那个黑暗的小屋,只在背后叹气摇头。没人再去问一句,她心里还盛得下什么。
日子长了,连叹息声也慢慢少了。二姑更像成了村头那片地里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任谁也踩踏不死,却也开不出花来。
去年春天,村里那棵歪脖子老柳树刚冒出新芽儿的时候,一辆半新的白色小汽车卷着尘土开到了打谷场边那个低矮黑暗的小窝棚门口。驾驶座跳下来一个衣着鲜亮体面的年轻女子,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湿润润的。
二姑正弯着腰锁她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板,手指抖索着插钥匙。背后响起脚步声,她慢慢挺直佝偻的腰身,茫然地转过来。阳光刺眼,她眯缝起布满浑浊白翳的眼。……奶!奶奶!我是小娟啊!姑娘声音抖着,带着哭腔。几步就冲上来,温热的手一把抓住了二姑沾满泥土和苍老气息的手。
小……娟二姑的手指在孙女柔软光洁的手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姑娘的脸。那眉眼,依稀里还藏着几分死去儿子强子的影子,却又像隔了重山水。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名字在舌尖滚了许久,终究含混地应了声:哎……是……是娟啊
小娟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落下来:奶!我来接你走!跟我住城里去!再也不让你受苦了!她哽咽着,又转身指着车后座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奶,这是我对象,来接您的!
二姑没说话,那双被皱纹深埋的眼睛在阳光下浑浊得更厉害了,视线缓慢地在孙女脸上、在那台光洁发亮的小汽车上、又转向身后那个黢黑阴冷的窝棚转了几圈。最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像干硬的泥块,一时也挤不出是哭是笑的表情,嘴里反复念叨:好……好……都出息了……出息了……
小娟把她小心地搀进了后座。二姑佝偻着身子坐进去,这柔软的座椅让她有些不自在,手脚僵硬地摆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阳光在车漆上跳跃闪烁。
到了地方,小娟抢着要铺床。奶,你歇着,啥都别干了!
她不由分说地把二姑按在客厅一把崭新柔软得几乎要陷进去的布椅子上。
二姑枯瘦的手搁在膝盖上,指节粗大变形。她只是坐着,腰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僵硬笔直,仿佛这突如其来的柔软和暖意让她更不习惯。目光不安地在锃亮的地砖、光洁的墙壁、干净得晃眼的窗户上游移。过了良久,小娟在厨房忙着择菜的窸窣声清晰地传出来时,二姑那双枯干的眼睛才慢慢转动起来。
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某种迟滞的爬行动物,手往椅子底下的空档摸索进去。小娟端着切好的水果出来时,赫然看见自己奶奶正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一块干硬的烙饼塞到那柔软的绒布垫子下面藏着。
那动作,那神情,熟练得令人鼻酸。是几十年在缺衣少食、在拳头棍棒、在无边冷漠中挣扎求存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小娟的眼圈瞬间红了。她默默放下果盘,走过去蹲下,用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住奶奶布满裂口和老茧、还紧捏着烙饼的手,那粗糙的触感让她心都揪紧了。
奶……小娟声音发颤,带着鼻音,以后不怕了……咱家烙饼多的是!管够!您想吃我就去买新鲜的!不用再藏了!她的手指细细地抚过那些凸起的裂口和硬茧,仿佛要抚平老人心里几十年的沟壑。
二姑被孙女温软的手握着,捏着烙饼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干瘪松弛的下巴也抖动起来,浑浊的眼底一点点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那深如沟壑的皱纹深处,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下,挤出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像是遥远记忆里那红薯干被咬开时才能触及的,那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暖意。
屋里的光线柔和地洒进来,照在她花白、干枯如秋草的发丝上。这一刻静得能听见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