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又在给婚庆公司冲洗照片,乙酸的味道顺着木楼梯爬上来,在她滚烫的太阳穴上结网。
床头铁盒里躺着那颗薄荷糖。
玻璃糖纸在黑暗里泛着磷火似的微光,许砚秋塞给她时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耳蜗里嗡嗡作响:听说过期糖吃了会看见天使。
三天前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当时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粉笔灰混着湿气凝成白雾,许砚秋突然伸手扯了扯她马尾辫的发梢:喂,你的伞。
林半夏回头时,看见他校服领口洇着汗,锁骨处粘着片被雨打湿的梧桐叶。
她低头从书包侧袋抽出备用伞,塑料伞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明天要还的。
知道。
许砚秋接过伞时,拇指擦过她小指关节。
那瞬间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响,教导主任养的虎皮鹦鹉在走廊笼子里扑棱翅膀,羽毛沾着水珠簌簌落下。
现在想来,那个触碰或许就是发烧的开端。
林半夏把薄荷糖含进嘴里,融化的糖浆裹着陈旧薄荷味,像吞下一口正在消散的星云。
阁楼天窗映出对面五金店的霓虹招牌,修理钟表四个字在雨幕中晕成玫红色光斑。
楼下传来显影盘搁在瓷砖上的轻响。
母亲又在哼《后来》了,走调的音符混着雨声滴进搪瓷脸盆。
林半夏数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许砚秋课桌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竖线突然扭曲成游动的蝌蚪。
夏夏。
母亲的声音带着暗房药水般的疲惫,下来量体温。
体温计的水银柱卡在39度,在台灯下像根发光的琴弦。
母亲给她敷冷毛巾时,她闻到对方围裙上残留的大苏打味道,那是定影液的味道,能把瞬间定格成永恒的东西。
明天请假吧。
母亲把退烧药片掰成两半,玻璃杯底沉着未化的白色颗粒。
林半夏摇头,舌尖抵着上颚的薄荷糖残渣,那里还留着许砚秋指尖的温度。
后半夜雨势转小,变成细密的蚕食声。
林半夏梦见自己变成胶卷里的银盐颗粒,在显影液里舒展身体。
许砚秋举着红色安全灯走过来,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左耳后的蝴蝶胎记在红光里振翅欲飞。
第二天清晨,青石板路还泛着水光。
林半夏在校门口踩到半张泡烂的光荣榜,1998届高考状元的笑脸糊成团粉红色污渍。
她扶住墙根喘气时,看见许砚秋的单车碾过水坑飞驰而来,车铃铛缺了个角,响声像咳嗽的老人在清嗓子。
烧糊涂了还来
许砚秋单脚撑地,裤脚卷到小腿肚,露出被蚂蟥咬过的旧疤。
林半夏注意到他校服外套里露出半截蓝色伞柄,正是自己那柄备用伞。
早读课的电风扇叶轮卡着纸飞机,在两人头顶投下旋转的阴影。
许砚秋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推过课桌中线时撞翻了半夏的修正液。赔你的。
盒子里躺着二十三种不同包装的薄荷糖,有的糖纸已经褪色,印着上海东风食品厂的字样。最底下那层铺着被雨水泡发的烟盒锡纸,折成歪扭的千纸鹤。
都是过期的。
许砚秋用铅笔尾端的宇航员戳了戳千纸鹤翅膀,我妈清理储物柜翻出来的。
他的呼吸扫过半夏正在整理的数学卷,最后那道函数题旁边,不知被谁用铅笔写了行小字:试试求导。
林半夏的自动铅笔芯断在第三解题步骤。
她弯腰去捡笔芯时,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东西,许砚秋把撕掉包装的薄荷糖按在她皮肤上,糖纸上的卡通天使正对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