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叫林小满,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是新中国第一批纺织女工。二十岁那年,我生命里最好的那束光,叫周明。
厂里的王师傅是介绍人,唾沫横飞地说他儿子周明,机械厂的技术骨干,老实,本分,家就在我们纺织厂后头的家属院。我妈给我新做了件蓝布褂子,叮嘱我辫子要梳光溜,别毛毛躁躁。
第一次见面,人民公园,柳树刚抽新芽。我攥着手绢,手心全是汗。周明来了,比照片上看着结实,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像含着星星。他不算高,但肩膀宽,让人觉得踏实。
细纱车间的活,累吧他声音有点闷,递给我一瓶橘子汽水,玻璃瓶冰凉,冒着细小的水珠。
习惯了。我接过汽水,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了电,赶紧缩回来。那天的风是暖的,湖面波光粼粼,晃得我眼睛有点花。他话不多,但句句熨帖。他说下次带我去看《少林寺》,李连杰的电影,刚上映,票不好买。
三个月,我们就结婚了。速度快得像厂里流水线上的布匹,唰唰就到了头。婚房是公婆腾出来的两间平房,白墙,大红喜字。周明能干,很快升了小组长,工资涨了十二块五毛钱。这笔钱在当时,是天大的数目。
日子像刚纺出来的棉纱,柔软,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我下班回家,他总在小厨房里忙活,灶上炖着萝卜排骨汤,香气能飘出半条巷子。他会先用勺子舀起一点,吹凉了,递到我嘴边,慢点,烫。那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
第二年,我怀了双胞胎。B超单子出来那天,周明高兴得在院子里劈了半天柴,晚上又连夜给没出生的孩子削木头摇篮,手指磨出了血泡。我怀孕七个月,脚肿得像发面馒头,鞋都穿不上。他每晚用热水给我烫脚,仔仔细细按摩到半夜,直到我沉沉睡去。
等孩子出生,咱们攒钱换个大点的房子。他摸着我的肚子,语气里全是憧憬,我跟刘师傅学电工了,以后能多接点私活。
生产那天,我难产,疼得死去活来,感觉自己像被撕成了两半。后来护士偷偷告诉我,周明在产房外急得团团转,后来干脆跪在地上,对着墙壁磕头,额头都磕青了。直到听见两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才红着眼冲进来,第一眼看的不是孩子,是我。
小满,小满……他握着我的手,手抖得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咱们有儿子了。
大儿子叫周平,小儿子叫周安。周明起的名,说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孩子满月那天,他下班回来,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镯子,光泽温润。
这是给咱闺女的。他凑近我耳朵小声说,下次,下次一定生个闺女。
我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捶了他一下,心里却像灌满了蜜糖。那时候,我笃定地相信,这样烟火气十足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我们会看着儿子长大,娶妻生子,然后我们俩,就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数着满院跑的小孙孙,直到头发全白,牙齿掉光。
可生活这块布,总在你以为最平顺的时候,猛地抽走一根纱线,然后整个纹路都乱了。
变故发生在周平安周岁刚过没多久。初夏,蝉鸣刚开始聒噪。周明说,厂里要派他去邻省的兄弟单位学习一项新技术,德国引进的,很重要,大概半个月。
他走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他亲了亲两个熟睡儿子的额头,又塞给我五块钱。
给儿子买奶粉,买点好的。他顿了顿,手指拂过我耳边的碎发,你也扯块新布做条头巾,你那条蓝色的,都洗得看不出花了。
我送他到巷口,看着他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蓝色的工装背影在晨曦里逐渐缩小,像一只笨拙却努力扑扇翅膀的鸟。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