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销社的船笛声,花子忽然发现,所有人的指甲都在不自觉抠着小腿——那些永远划不干净的白痕里,原来藏着会发芽的夏天。
《养猪记》
1967年盛夏,重庆的柏油马路被晒得滋滋冒油。孩子们私自下河游泳,把十一岁的夏冰永远地留在了长江,夏冰的消失在街头化作一滩汗渍,整条巷子的孩子都像被蒸蔫的蝉蜕,连聒噪的力气都没了。
值夜班的杜素芬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月光漏进八平米的蜗居。花子和老三蜷在草席上,沾着煤灰的小脸挂着泪痕。老二呢斑竹条扫过床沿的声响惊醒了兄妹俩,四只迷蒙的眼睛在黑暗里眨巴,像受惊的猫崽。
菜园坝火车站蒸腾着铁皮车厢的焦糊味。十四岁的源哥把破布鞋踩成风火轮,跟着群野孩子钻进货厢。警哨刺穿黎明时,闷罐车正吐出最后几个逃票少年。杜素芬攥着儿子磨破的脚后跟,铝勺在铁锅里刮出尖利的哀鸣。半碗糖粥眨眼见了底,少年蜷成虾米沉入梦境,却不知墙角正埋着口粗陶缸。
刨花飞溅的清晨,三兄妹围着新砌的砖栏叽喳如雀。白胖猪崽是从红旗河沟小姨家抱来的,在食店的面汤和烂菜叶里吹气似的膨胀。最初几日,巷子里的孩子举着搪瓷碗排队投喂,粪桶在石板路上荡出欢快的涟漪。直到臭水漫进公安部那个小家属院,裹小脚的北方老太太叉腰骂街时,妈妈的斑竹条早抽断了三根。
白露那日,两百斤的畜牲饿得撞开木栏。捍卫路街头车流骤停,黑轿车里钻出个穿的确良衬衫的胖子,目瞪口呆地指着大肥猪这…邓家崽子些,猪跑出来了!胖子妈的叫喊声像摔碎的搪瓷盆。弹珠、纸画、布娃娃噼里啪啦掉落,少年们举着竹竿围成扇形。受惊的猪蹿过小学校的操场,在三巷口拱翻了菜担子,最终瘫在孩子的聚集地的石阶上吐白沫。
暮色漫上来时,花子与二哥,三哥盯着空猪圈发呆。突然发现少了什么墙角的陶缸裂了道缝,月光像融化的猪油,悄悄渗进1968年的春天。
《林夕的薄荷糖》
1963年九月的清晨,七岁的花子被露水打湿的布鞋踩碎了巷口的阳光。两根翘得老高的羊角辫上扎着褪色的红头绳,随着她蹦跳的步子一颤一颤。王家妈妈送的灯芯绒绣花衣领口磨得泛白,却衬得小姑娘像朵沾着晨露的野蔷薇。她攥着大哥哥布满茧子的手,粉色碎布拼的书包在腰间晃荡,绣着歪扭梅花的鞋尖踢飞了一粒小石子。
中一支路小学的砖墙爬满爬山虎,扬老师立在一年级二班门前,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垂到墨绿列宁装下摆,腰身收得利落。花子盯着老师别在襟前的镀金钢笔发怔,直到薄荷糖清冽的甜味在舌尖炸开。这是喜糖哦。扬老师俯身时辫梢扫过花子手背,带着茉莉发油的香气。
檀木课桌沁着凉意,花子扭来扭去像条搁浅的小鱼。后排王志弘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弹珠的泥,突然扯住她晃动的发辫。扬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两个小冤家被罚站墙角。阳光透过木格窗在他们脸上烙下金斑,花子挂着泪珠数墙上的裂纹,忽然被王同学戳了戳手肘——他手心躺着颗剥好的薄荷糖。
暮色漫进小院时,三哥举着花子空白的作业本满院子跑:小笨蛋连铅笔都不会削!母亲拍打晾衣竿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二哥蹲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削铅笔,木屑簌簌落进暮色里。大哥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妹妹的小手,在昏黄的灯泡下一笔一划描摹:看,这个a字多像你笑起来的脸蛋。
多年后林夕站在工程图纸前,总会想起那个薄荷糖味的黄昏。当她用CAD画出第一个完美圆弧时,大哥发来的短信在手机屏上闪烁:林总工还记得怎么握铅笔吗窗外的爬山虎沙沙作响,仿佛又听见扬老师那支镀金钢笔在作业本上划出的沙沙声。
《暮色里的跷跷板》
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