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礼异】
在汉代,皇帝见了丞相,得亲自起身行礼。谒者照本宣科,高声一喊:皇帝为丞相起!你若没见过那场面,难以想象一国之君也有站起来迎人的时候——这不是什么君臣无间的温情桥段,而是规矩,是一种比金还硬的规矩。
御史大夫来了,皇帝就不必起身,但也得略作姿态,说一句谨谢。这谨字,不是谦虚,是制度的温度计:你若地位不够分量,皇上连这句话都不会说;你若真是贵重如山,皇上不说也得说。
宫中礼仪琐碎而庄重,甚至连神主牌位都要安置得体。不是我们如今庙里供的那种金漆大佛,也不是写着显考讳某公的黑漆木牌,而是一片桔树皮,薄薄的,挂在窗台边上。外面罩着一层棉絮帷帐,像是给它盖了件冬大衣,生怕这位象征性的在天之灵冻着了。那木主不声不响,静坐不动,看久了竟有几分庄重。
皇帝若不出门办公,那玄堂也不能空着,总得有个人在位的象征物。于是,一具无头的陶俑就被请了出来,笼子罩着,放在堂上,笔直而坐,如生人一般。你说这像不像装神弄鬼还真不是。这是一种有事则为,无事亦不敢怠的态度。说白了,就是皇上即便不在,也得让你知道权威还在场。
节信之繁杂,堪称古代行政体系中的一套图腾密码。今天我们出差带公文包,他们出行得带节。你守边疆,那得给你发个玉节;你镇守都城,抱的就是角节;入山蛮,持虎节;涉土邦,提人节;下泽地,则不离龙节;到了关口,要符节;一旦涉及财货交易,不能少了玺节;行路之中,带的便是旌节。一切都有章可循,不可妄动。
这节信,可不是今天办公室发的胸卡——它既是一种身份标识,也是一种移动皇权。你带着节,就等于带着皇帝说话。若无节而妄发号令,轻则贬,重则斩。
古代的各种大事记也都配有专属节:边境告急,佩珩;战斗开打,举璩;城池围困,用环;国中遭灾,是隽;天降大旱,仍然靠龙节;若是皇帝驾崩了,只有琮节才配得上那份肃穆与哀荣。
有个老礼官姓杜,一生职司节信之事,秉性寡言,心细如丝。有一年大旱,皇帝召集群臣商议祈雨,杜老被请进宫,一手抱着玉龙节,一手拎着奏章。他站在殿前,声如蚊响:臣以为,可设坛祭天,龙节引之。皇帝看看他那像是把自己当作节的样子,忍不住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轻声笑道:老杜若是个节,倒真有些灵气。
杜老听了这话,不怒也不笑,手指一点节上的玉纹,说:臣不过持节之人,节乃圣旨所在,不容笑谈。皇帝也就正色答应:说得好。自此之后,凡大典所需节物,皆由杜老亲自审核,连皇子出巡都不敢随便带个错。
还有一回,内廷传错节,用了璋节去宣贺某将军凯旋,谁知那将军阅节之后大怒:璋者,功成也,我此战乃侥幸生还,岂敢为功便让人送节还宫,附书一句:节错,请更正。皇上见信后,半晌不语,最后叹道:将军识礼,朕失之。
礼,在那个时代,是一道看不见的边界,一把精雕细琢的刻度尺。它不是用来让人舒服的,而是用来让人敬畏的。每一节、每一信、每一规矩,虽繁琐却不冗余,虽沉重却不僵化,仿佛那木主之静、节信之威,都不是虚饰,而是真正凝固下来的天命。
而今我们坐在沙发上谈礼治制度,或许会嫌它冗长而古板,但若真穿越回去,当你站在玄堂之外,望见那无头俑静坐如生,你或许会突然觉得,那古板,其实也有一种叫人肃然起敬的美感。古人之讲究,不在繁,而在分寸。
那一年,北齐迎南朝使节,搞得满城风雨、坊间猜测,好像迎的不是使节,而是哪家公主远嫁似的。
一大早,太学的博士监舍就披了礼服站在宫门前,神情紧张,像是要监考科举,却比那还庄重三分。他心里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