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各色的海洋,窸窸窣窣的声响中,脂粉香、佳肴味和酒气温暖而粘稠地流淌。
我安静地坐在靠后的一席,周围是喧嚣的暖流,但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薄却坚韧的水晶壁。仿佛水心亭下那冰冷厚重的湖水并未完全退去,它滤去了纷至沓来的气息和声音,只留下一种沉淀后的、奇异的安宁。大殿中央正在舞动的华丽群舞,那些彩袖翻飞,在我疏离的视线中只剩下模糊而遥远的光影变幻。
御座之上,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平缓沉稳,内容却如同投入平静湖水的一颗石子:今年冬日严寒,北境军报送,木炭、棉衣均告急。户部奏请削减用度,以充军需。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殿琼浆玉液、珍馐罗列,诸位以为,当如何开源节流
席间的莺声燕语顿时一静。刚才还沉浸在美酒佳宴中的妃嫔们,脸上娇美的笑容微微僵硬了。剪裁精致的华服依旧绚丽,可那些精心描绘过的眉眼间却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迷茫。
削减用度后宫哪一处不是用惯了的减谁的减多少这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捏住了众人的喉咙。刚才还流转顾盼的眼波此刻交织着茫然与细微的慌乱。殿内一时只闻暖炉炭火的轻微哔剥声。
死水微澜的时刻。我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沿着鼻腔滑入咽喉,瞬间刺醒沉寂的思绪。身体的动作自然而然发生,如同早已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起身,步履平稳地穿过两列食案中间铺着厚厚朱红地毡的走道,两侧投来的目光或惊疑、或审视、或讥讽。
直至丹陛下。跪伏,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动作标准得如同描摹尺子刻下的直线。
陛下。声音响起的瞬间,周遭所有细碎的私语如同被刀刃割断般消失了。异常突兀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大殿。我清晰而平稳地开口,语速沉缓,每一个字都尽量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
臣妾近日,偶然重阅《前朝盐铁论》诸辑。
前朝昌平十二年冬,北境暴雪,冻毙牲畜无数,兵士冻伤折损逾千。其时朝廷困顿,国库告罄……一段历史叙述缓缓展开,司农丞严茂卿献计,允内地富商集资,北上易货。凡贩运粮米、药物、木炭、棉麻至关卡者,可依市价五成兑给盐引、铁引,并许其后三载在特定商路减免税赋。此令一出,四方商贾辐辏如云。不过一月,北疆所需军资悉数齐备。讲述平铺直叙,没有丝毫多余的修饰。
稍稍停顿,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投入一颗石子后等待涟漪扩散,我再次开口:
今日情势,虽不及前朝困窘,然亦可稍加变通借鉴。如……
我略微直起身,目光沉静地投向御座方向:
其一,可明令昭告天下。凡于今冬至来年开春前,能运抵北境军营木炭千担者,免其商队出入京城关税一次;运抵木炭逾五千担者,再额外颁发朝廷‘诚信商号’许可,可承揽特定官造采买之小宗分项。重其名,以为激励……
话音平和,却在沉寂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其二,六宫及诸王府,除祭典及宴饮所耗之外,所有装饰性烛火、可停则停,可减则减。宫中取暖用炭,各殿宇依品级定额,日耗超量者罚俸一成……一条条清晰明了,许多条目,赫然正是之前那册《核议》的骨架。声音不高,沉静地铺陈开去。殿堂中极静,只有那平稳叙述的声音清晰回响。不知何时,原先那些或漠然或隐含嘲弄的眼神,不知不觉地变了。惊异取代了轻慢,凝神思索取代了浮华的空洞,甚至连窃窃私语也彻底消失。
当最后一条于皇城内苑及诸亲王府闲置园圃,择其向阳背风处,多种速生耐寒之木麻、柳、楮……说完,收声叩首时,殿堂内安静得能听见高处烛火燃烧时那极其轻微的哔啵声。
短暂的死寂。紧接着,一个极其缓慢的拍击声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