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印痕,又被新的风雪迅速覆盖。裴昭沉默地跟在后面,肩背的旧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他看着前面那个单薄却异常稳重的背影,看着她被粗麻绳勒得深陷的肩膀,看着她每一步踏在雪地里,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这山野的送葬,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王侯将相的盛大葬礼,都更沉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葬了阿爹,回到那间骤然显得无比空旷冰冷的土屋,阿芜在门边站了很久。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最后一点余温也散尽了。裴昭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喉头有些发紧:阿芜…
阿芜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空寂,像被大雪彻底覆盖的山谷,失去了所有的路标。她走到冰冷的土灶边,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递向裴昭。
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昭没有接那水瓢。他上前一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冲动,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骨节突出,皮肤是粗糙的,带着长期劳作的痕迹。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
跟我走吧,阿芜。裴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试图激起波澜,离开这里。我护着你。
阿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茫然的、空寂的眼睛终于聚焦,定定地看着裴昭。屋外风声呜咽,卷起雪沫扑打在柴门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久到裴昭几乎以为那冰封的谷底再也不会融化时,阿芜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他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上。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像一片雪花飘落。
没有言语,没有追问去向,没有询问未来。只是一个简单到近乎沉重的点头。
裴昭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填满。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凝结了屋外风雪的寒气。他缓缓松开她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掌心。
简陋的柴门在身后轻轻掩上,发出最后一声喑哑的吱呀。阿芜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倚着山壁的土屋,烟囱不再冒烟,像一座沉默的坟。她背上一个小小的、瘪瘪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补丁叠补丁的旧衣,和一枚阿爹留下的、磨得光润的骨哨。再无其他。
裴昭走在她身侧,山风卷起他已然洗得发白的玄色旧袍下摆。山路崎岖,积雪掩盖了坑洼。阿芜的脚步依旧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只是那背影在苍茫的雪色山野间,显得格外单薄伶仃,像一株被连根拔起、不知将飘往何方的野草。
---
燕都的城门楼在暮春的烟雨中巍峨耸立,巨大的青石城砖被雨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沉重的黛青色。护城河的水浑浊湍急,打着旋儿流过吊桥下的桥洞。守门的兵丁穿着半旧的皮甲,拄着长矛,眼神像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准备入城的人。他们粗鲁地推搡着挑担的农夫,呵斥着动作稍慢的行商,只有在看到衣着光鲜的车马时,脸上才会挤出几分谄媚的假笑。
阿芜跟在裴昭身后半步,踏上了湿漉漉的吊桥木板。脚下是奔腾的河水,前方是高耸如巨兽的城门洞。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那个瘪瘪的粗布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气息——不再是山野间草木的清新或泥土的腥气,而是无数人烟混杂的味道:马匹的膻臊、脂粉的甜腻、食物腐败的酸馊、还有某种金属和石头在潮湿空气中散发的、冰冷的压迫感。
这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跟上。裴昭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