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安二十五年冬,许都。
寒风如刀,刮过宫阙的飞檐斗拱,发出凄厉呜咽,卷起地上枯黄碎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朱漆殿门上。这风,似乎也吹透了厚实的宫墙,直钻进山阳公刘协的寝殿里。殿内炭盆烧得通红,发出噼啪轻响,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缝里渗出来的阴冷,更压不下弥漫在空旷殿宇中、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
刘协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斜倚在铺了锦茵的胡床上。他瘦得厉害,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颧骨愈发嶙峋突兀,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唯有一双眸子,在昏黄烛光下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又迅速被长久的疲惫与沉寂覆盖。他微微佝偻着背,呼吸又浅又促,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细微的嘶鸣。那件代表着他过往至高无上身份的明黄龙袍,此刻被随意地搭在胡床一侧的紫檀木衣架上,在昏暗烛光里,金线绣制的五爪团龙黯淡无光,仿佛也随着主人一起沉入了暮年。
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寒气与殿内暖浊的空气瞬间交汇。内侍监张禾弓着腰,脚步轻得像猫,无声地趋近,在胡床前几步远处停下,头垂得极低:公爷,药……煎好了。皇后娘娘亲自看着火候,这就送来。声音压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仿佛怕惊扰了这位被岁月和命运双重碾磨的前朝天子。
刘协眼皮微抬,目光掠过张禾花白的鬓角,又投向殿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庭院,没有应声。殿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微响和他自己浑浊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殿门再次被推开,冷风涌入。伏皇后端着一个黑漆木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只热气氤氲的青玉药盏。她穿着素净的深青色宫装,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银钗,面容清减,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和深深的疲惫,但看向刘协的眼神,却始终蕴着一种磐石般的温柔与专注。她走到胡床边,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伸手试了试药盏的温度,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递到刘协唇边。
陛下……她习惯性地唤出了旧称,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药温刚好,趁热喝了吧。
那一声陛下,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刘协麻木的心底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却转瞬即逝的刺痛。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药盏,目光再次落在那件陈旧的龙袍上。那抹黯淡的明黄,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力量,无声地召唤着他,将他拖回那个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又刻骨铭心的时刻——就在曹操咽气后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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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的阳光,似乎格外慷慨,将许都宫阙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辉煌,连空气都带着一种久违的、轻盈的暖意。曹操的灵柩早已移出宫禁,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也随着他的死亡一同消散了。刘协独自一人,踏入了阔别多年的、属于天子的内寝殿。殿内空旷,陈设依旧,却蒙着薄薄一层细尘,在斜射入殿的光柱里无声浮动,弥漫着一种被长久遗忘的孤寂气息。阳光穿过高窗,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刘协一步一步踩在上面,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连带着那颗被压抑了二十余载的心,也抑制不住地剧烈搏动起来,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樊笼。
他走到殿中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悬挂着一件崭新的、用最上等云锦织就、以金线密密绣出九龙翔天图案的明黄龙袍。袍服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泽,龙目以明珠点缀,威严凛然。这是尚衣监在他被尊为山阳公前,按天子常服规制赶制出来的,却从未有机会真正披在他的身上。
刘协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锦缎,触碰到盘绕其上的、凸起的金线龙纹。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却在他指尖点燃了灼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