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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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好的,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逼仄、所有的桎梏、所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难处!去上海,去有光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有大海,有自由的风!
行李已收拾妥当,藏在周叔家后院柴房。父亲母亲……对不起,儿子不孝,但儿子不能在这里窒息而死!不能眼睁睁看着晚晴被那个家拖垮!她的眼睛,那双像山泉水一样亮的眼睛,不该被泪水泡肿!不该被绝望磨灭!
明天!明天!雨再大,人再多,我也要抓住她的手!死也不放开!天涯海角,我护着她!用我的命护着她!
晚晴,等我!等我!
字迹在最后几个字上几乎飞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和燃烧的希望。我能想象那个年轻的父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胸膛剧烈起伏,写下这些滚烫誓言的模样。每一个笔画都像在燃烧,灼烧着我的指尖。然而,下一页的空白处,却有几道极其粗重、深色的划痕,力透纸背,像是要将这一页彻底撕碎、焚烧。那是多年后,被痛苦反复啃噬时留下的印记吗
再往后翻,日期突兀地跳跃了。不再是连续的日记,只剩下零星的、破碎的片段,字迹也变了,变得沉重、滞涩,像拖着千斤镣铐。
1968.10.18。
雨未停。
码头。人潮。雨幕。我看见了!看见她了!就在栏杆那边!她也在看我!她在挥手!她在喊!她的嘴型……是我的名字!
人群……像疯了的野兽!推搡!哭喊!撕裂一切!
谁在拽我是大哥!他眼睛通红,像要吃人:爹倒了!吐了血!你走了他立马就死!你是要逼死亲爹吗!
晚晴那边……她娘死死抱着她的腰,哭得瘫在地上……
船……鸣笛了……那声音像地狱的号角!
距离……越来越远……她的脸在雨里模糊……只剩下那双眼睛……绝望得像两口枯井……
船开了。带走了她。带走了……我的一口气。
手里,只有一张船票。她的那张,没能给她。两张船票……一张成了废纸,一张……成了刻进骨头的碑文。
晚晴……晚晴……我恨!恨这雨!恨这船!恨这推搡的人群!恨大哥!恨她娘!恨这该死的、压死人的难处!我更恨我自己!恨我的腿像灌了铅!恨我的手没能挣开!恨我……没能跟她一起跳下去!
山海此去各山海哈!好一个各山海!好一个……永诀!
这一页的纸面是皱的,许多地方的字迹被水渍晕开,蓝黑的墨水化开成一片片绝望的灰蓝,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可以想象,写下这些字时,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是如何被巨大的痛苦击垮,泪水如何失控地砸落在纸页上。每一个恨字,都像用刀刻上去的,充满了血淋淋的怨毒和不甘。那句没能跟她一起跳下去旁边,被反复涂画,留下一个深黑的墨团,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1973.11.29
大雪
我要结婚了,终于我还是选择了遵从父亲临终前遗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晚晴,我有了我应该要去肩负的家庭和责任。
我当是不会再想起你,就像你从来不曾入过我的梦,如果有,我想郑重地和你道个别。
一别经年,我们还欠彼此一句珍重!
珍重!再见!
日记再次出现大片空白。仿佛那场码头上的风暴,抽干了他所有书写的力气和活着的热情。时间在空白的纸页上无声地爬行,日子一晃而过就是数十年。
在本子中间一页,日期模糊不清,大约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字迹变得极其缓慢、极其克制,带着一种暮气沉沉的疲惫。
听说她回重庆了。嫁了人。过得……不太好。丈夫早逝,无儿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