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初秋，揣着一颗悬在不安与期待之间的心，我踏进了高一的门槛。晨光尚早，九月的阳光穿过树叶，斜斜地插进铺着水洗磨坊石砖的走廊，融成满地跳跃的光斑。稀落的脚步声在狭长空间里撞出清脆的回响。

    虽说是九月，但南方的九月还是很闷热，微微出汗，有着衣服黏着皮肤的不适感。推开教室门，一阵喧闹的少年声浪骤然收住。

    猝不及防地，我撞进了一双眼眸——清澈得像一汪刚融化的山泉，稳稳地嵌在一张温润白皙的脸上。他侧着身和同学说话，宽阔的肩膀在略显随意的坐姿里舒展开，唇角漾开的笑意，竟让他在那片同样青涩的身影里，格格不入地皎洁，周身仿佛拢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无声地吸走了我全部的注意。

    心口猛地一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把。脸颊无端地烘起薄薄的暖意。我慌乱地避开视线，脚下带着点狼狈的仓促，几乎是跌坐在离门最近的空位。微凉的硬质椅面硌着身体，才将那口屏在胸中的长气，缓缓吁了出来。

    他叫什么

    一颗小石子，就这样丢进了心湖。

    陈晨，数学卷子借我看下呗

    陈晨，放学篮球场，敢不敢来

    陈晨，班主任找你！

    陈晨，今天怎么迟到啦

    一声声陈晨，像细碎的石子，一颗、一颗，接连不断地投入我的心底。

    陈晨。我在唇齿间无声地跟念，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他叫陈晨。日子滑得飞快，他和同学们早已打成一片，而我，连同桌借走的橡皮，都不敢开口要回来。

    或许是那张清冷脸庞下藏不住的阳光性情，又或是这种奇异的反差本身，总让我的目光在人群中，不自觉地为他停留。自然，也牵引着许多旁人的视线，同班的，不同班的。

    也许正因为觉得自己是人群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反而滋生出那么一丝微弱的勇气。敢跑到热气蒸腾的球场，只为在他进球时用力拍手；敢蹭到他身边，屏住呼吸听他给同学讲解那道复杂的几何题；甚至当一群人围着他听笑话时，我也会壮着胆子凑近，跟着噗嗤笑出声——尽管下一秒就慌忙咬住了嘴唇。

    只是这勇气底下，终究是虚怯的。球入篮筐的瞬间他目光扫来，我会火烧火燎地蹲下，假装鞋带散了一地；讲解的余音还在，人潮便如退潮般散开，我的脚步快得像要逃离现场；而当被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的同学们蓦地安静，我那声不合时宜的噗嗤便如针般扎回来，烫得耳根通红，恨不得把刚才的自己从空气里抹掉。

    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无声无息，却震耳欲聋。

    我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2.

    在那之前，我们像隔着透明玻璃墙的两个世界，连目光的丝线都未曾真正触碰。

    可此刻，他却站在我桌边，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林冉。——那声音落进耳朵，身体竟像惊飞的鸟雀般微微一颤。我几乎是失语地仰视他，呼吸忘了半拍，心里像被丢进滚水的泡腾片，疯狂翻涌着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的泡沫。

    那个……橡皮擦丢了，你的能借我么他补了一句。

    我像个被按了开关的提线木偶，猛地抓起桌上那块半块的白色橡皮塞过去，动作快得指尖啪地撞上他的指节。那瞬间的触感分明带着体温，却让我触电般缩回手，仿佛被微弱的电流灼了一下。

    没等道谢，我已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草稿纸堆里。他没再说什么。脚步声朝后排走去。再抬头时，他竟折返回来，忽地坐在了我前排的空位上。你这个题解的思路……他的声音忽然贴近，我浑身一僵，不太对呀。

    羞耻感劈头盖脸砸下。演算纸上的漏洞，和我此刻蜷缩的姿态，在他眼前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