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浙南的群山,像被谁失手打翻的墨盒,浓重的绿泼得漫山遍野。山坳里那个叫石坪的小村子,如同墨绿绒布上一点不起眼的灰斑。阿贵就降生在这片灰斑里。二十年代初,日子是苦水里泡透的黄连根,嚼不出半分甜意。他爹在陡峭的山崖上采药,一脚踩空,连个囫囵尸身都没落下;娘熬干了最后一丝油灯似的力气,在一个湿冷的春夜里咳尽了血,撒手去了。留下阿贵,像株没根的浮萍,跟着祖父在风雨飘摇的茅屋里捱日子。
祖父是村里唯一的篾匠,一双枯手能把竹子片成柔韧的丝。阿贵记得祖父的背,永远佝偻着,像一张被生活拉满又被骤然松开的旧弓,上面刻满风霜的沟壑。祖父教他劈篾,篾刀划过青黄的竹筒,发出嘶啦一声脆响,空气里便弥漫开竹子清冽微苦的香气。那是阿贵贫瘠童年里唯一带点甜味的记忆。可惜这依靠也没能长久。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祖父靠在冰冷的土灶边,手里还攥着半片没编完的竹席,人却悄无声息地凉透了。
阿贵成了真正的孤雁。村里人见他,多是叹口气,摇摇头,侧身而过。十五岁那年冬天,冷得连石头都要裂开。村里一个常年在外流浪、衣衫褴褛的老光棍回村,看阿贵缩在四面漏风的破屋里啃冷薯,叹道:小子,跟叔走吧,山里饿死,山外…兴许有条活路。阿贵抬起冻得通红的脸,看了看空荡荡的灶膛,又望了望远处被铅灰色云层压得低矮的山脊线,一咬牙,将祖父那把磨得锃亮的篾刀揣进怀里,背上一个打满补丁的小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石坪。破败的茅草屋在身后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被莽莽苍苍的山影吞没。
这一走,便是十几年。石坪村关于阿贵的消息,如同山涧的雾气,时浓时淡,真真假假。偶尔有从外面回来的人,带些零碎见闻,在村头老槐树下添油加醋地讲。
啧,在省城见过阿贵那小子,可了不得!绸缎庄的料子,他伸手一摸就知道是苏杭的还是湖州的,比掌柜还精!
何止呢!听说有回赌场里,庄家出千,被他当场用两根手指头,从滚烫的茶水底下把色子给夹了出来!指头快得,啧啧,跟闪电似的!
发达那是拿命换的!也有人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入‘道’了!干的可是‘没本钱’的买卖!他那富贵,是刀头舔血换来的!手上沾的血,怕是比咱村后山溪里的石头还多!
风言风语传到阿贵归来的那天,终于有了答案。他身上的宝蓝色杭绸长衫,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脚上是千层底黑缎面布鞋,纤尘不染。最扎眼的,是他左手中指上箍着个沉甸甸的金戒指,戒面宽厚,雕着个活灵活现的貔貅。这身行头,与石坪村灰扑扑的土布短褂格格不入,无声地印证了发达二字。
然而,这位衣锦还乡的贵人,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在城里置办宅院,反而径直走向了村西头——他家那早已坍塌大半、只剩半堵土墙和几根焦黑梁木的破败老屋。更让全村轰动的,是跟着他回来的几口刷着桐油、沉甸甸的大木箱。箱子被抬进勉强用茅草和破席子搭起的新屋时,压得临时铺就的竹片床板吱呀作响。
当天傍晚,阿贵站在老槐树下那块半埋土里的磨盘石上,清了清嗓子。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瘦削但挺直的脊梁上。乡亲们,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久违的乡音,却又有些陌生的沉稳,这些年在外头,承蒙一些心善的东家关照,攒下点东西。咱石坪太穷,娃娃们连口稠粥都难喝上。这点东西,是外头那些善人周济咱们的,大家伙儿分分,添件衣裳,换点油盐。
箱子打开,人群瞬间沸腾了!黄澄澄的铜钱用麻绳串着,堆得像小山;几匹簇新的细棉布,靛蓝、土黄、月白,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还有几块沉甸甸、成色极好的银锭子!东西按户分了下去,阿贵瞬间成了全村的大恩人。感激涕零的乡亲手捧分到的东西,恨不能跪下给他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