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开口,又同时顿住,随即都露出了一点局促的笑意。
你先说。
我示意。
嗯,
她拢了一下被风吹到脸颊的发丝,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也沉稳了许多,这些年……还好吗
还行,
我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裤口袋的边缘,那里面装着车钥匙和家门钥匙,沉甸甸的,就是忙,孩子小,挺熬人的。你呢
也挺好,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妥帖,刚带完一届高三毕业班,总算能喘口气。家里……也差不多,孩子刚上小学,鸡飞狗跳的。
她的话语平静,但鸡飞狗跳四个字背后透出的那种心力交瘁,我感同身受。
话题自然地滑落到彼此的家庭和孩子。她谈起女儿如何调皮,如何不爱吃饭,如何为了一个玩具哭闹不休时,语气里是无奈,却也掩不住深沉的温柔。我也说起儿子半夜发烧的兵荒马乱,说起辅导作业时濒临崩溃的血压。两个疲惫的中年人,站在城市璀璨而冷漠的夜色背景板前,分享着房贷、学区房、婆媳关系、孩子教育这些最现实、最接地气的琐碎与重压。那些曾经让我们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的话题,早已被生活的砂轮打磨得平淡无奇。青春年少时那些隐秘的心动、未出口的话语、被教导主任训斥的羞耻与委屈……在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轻飘,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可笑。
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轻轻感叹了一句,目光投向远处车流织成的光带,眼神有些悠远。
是啊,
我应和着,也望向那片流动的光河,快得……像做了一场梦。
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慨,有怀念,有怅惘,更多的却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那个曾经在纸条上画下银杏叶的少年,那个在终点线旁递水时心如擂鼓的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沉睡在时光深处,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温柔的倒影。
一阵稍强的夜风吹过,卷起她额边的一缕碎发。她抬手去拂,无名指上一圈金属戒圈在酒店门口的灯光下,反射出一道短暂却清晰的光弧。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像一道无声的界碑,瞬间划开了两个时空,也清晰地标示出我们各自生活的疆域。
走吧
她放下手,自然地看向我。
好,走吧。
我点头。
没有刻意的道别,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提议。我们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将驶向不同方向的船,各自转身,自然地融入了酒店门口四散离去的人流,汇入城市巨大的、永不停歇的脉搏之中。我走向停车场,她伸手拦下了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出租车汇入车流,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十字路口,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痕迹。
4
银杏叶的秘密
回到家,已是深夜。玄关处留着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客厅里一片寂静,妻子和儿子早已熟睡。我轻手轻脚地换鞋,走进书房,打开台灯。书桌上还摊开着未处理完的工作邮件,屏幕幽幽地亮着。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我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杂物:孩子的疫苗接种本、过期的保单、几本旧相册。手指在杂物中无意识地翻动,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坚硬光滑的角落。我拨开上面的纸张杂物,一个深蓝色的旧塑料文件夹露了出来。
心头猛地一跳。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文件夹的塑料封面已经有些发黄变脆。我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几张高中时代的旧照片,几份早已失效的成绩单复印件。而在最底层,平整地压着一张厚厚的、有些发硬的白色卡纸——那是当年做植物标本用的垫板。我轻轻拿起它,翻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