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坠的危楼。身板本应是宽厚挺拔的,此刻却从骨缝里透出一种深切的佝偻。旧工装外套上沾满了早已变硬的油污和白垩粉末,袖口和下摆磨损得露出了经年累月反复搓洗后毛茸茸的底布。他脸上每一道沟壑都被烟尘和绝望灌满了,硬生生将他刻成了一张粗糙、沉重的版画。头发间杂着顽固的灰白,仿佛在抗议生命的过早凋敝。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是蓝色的,现在只剩下浑浊的铅灰,犹如伦敦冬日里经年覆盖苔藓的河面。当他抬起手掌时,指根处粗大的骨节和掌心厚厚的老茧暴露无遗,像是被岁月粗暴打磨过多次的木纹。
空气里那股顽固的煤烟、酒精和人潮的酸腐味被骤然闯入的一缕异常的气息搅动了:一种混合着陈旧的草药气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接近腐坏的味道。是医院消毒水、是廉价止痛药水,以及久病之人身体深处散逸出来的腐败气息的集合体。这气味来自他本身,如同一件紧紧贴附在皮肤上的隐形裹尸布。他拖着他的绝望和这身无形的裹尸布,艰难地移动进来。
他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店里的幽暗与那些漂浮的光斑,径直撞在我的脸上。他没有开口。那双劳作过度、关节粗大的手笨拙地在粗糙工装外套内侧摸索着。衣服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终于,一只小小的玻璃瓶被他从内袋的深处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他自己的心脏。
瓶体是实验室常用的那种窄口瓶,尺寸很小,内壁凝结着细微的水汽。瓶口被黑色蜂蜡紧紧封住。瓶子里,有一团奇异的光泽,不亮,却不安地跃动着、流转着,带着一种微弱的暖意,像被禁锢的一点将熄烛火。
那双手,布满老茧,伤痕累累,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他缓慢地、郑重其事地、带着献祭般的肃穆,将瓶子放在了我面前的胡桃木柜台上。
科尔曼,他开口了,声音是沙砾在空铁罐里滚动摩擦出来的响动,每一个音节都干涩得快要迸裂,……亚瑟·科尔曼。
那瓶子里的光微弱地一闪,似乎只是幻觉,又似乎是在应和这个名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里面翻腾着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巨大的、沉甸甸的悲伤,被强行压抑的某种渴求,以及像野草般顽强滋生出来的一丝微光——一种仿佛交付了致命之物后,等待审判的卑微希冀。所有的解释似乎都压缩在了一声粗重的喘息后挤出的那个词里:
……我妻子。玛莎。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又补充道:她……走了。
临了……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眼神紧紧锁着我,又似乎越过我,盯住了那只小小玻璃瓶里那点微弱的光晕。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如同风箱。
店里那种混杂着无数窃窃私语的幽暗低鸣仿佛也停滞了一瞬。墙壁玻璃罐里那些囚禁着临终叹息、情话和呜咽的光点,似乎全都转向了这瓶中之物——那是另一个走向终结的灵魂,最后留在世界上的一个具体而微的印痕,一个纯粹呼唤的具象存在。
我的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他带来的这东西太重了。没有技巧,毫无修饰,仅仅是一声呼唤濒死之人的呼喊。这声呼唤,凝聚着一个生命最后的渴望,全部的眷恋和无力回天的巨大空洞。它的价值无法用寻常交易的秤去衡量,它属于一个不可再生的瞬间,一个无法复制的情感巅峰。
我伸出手,拿起那只窄口的小玻璃瓶。瓶壁冰凉,指尖感受不到瓶中那跃动光晕应有的任何温度。我将瓶口的黑色蜂蜡小心剥开,瓶口露出来一瞬。立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波动散逸出来——那里面不全是清晰的呼唤名字声,它混合了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剧烈的喘息如同被扯裂的风箱,一种纯粹因为想要留下而产生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挣扎,然后,才是在这绝望风暴的核心,终于挣脱出来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