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忘在意识最深处的代号,像墓碑上的刻字,冰冷地浮起:范齐
我的视线,或者说,这具身体主人的视线,艰难地从镜中那张陌生又熟悉、写满疯狂余烬的脸上移开,落向旁边那张积满灰尘的旧茶几
茶几上,一份边缘卷曲、印着蓝色医院抬头的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等待宣读的判决书
《祁州市精神卫生中心
诊断报告书》
姓名:范齐
诊断:解离性身份障碍(DID)
伴随症状:重度抑郁障碍;由严重童年创伤(长期情感忽视、躯体虐待)诱发的暴力行为倾向(指向性模糊,存在自我投射及现实混淆)……
报告下方有几行潦草的补充记录:
……患者存在显著现实解体感,主诉常以‘旁观者’视角观察自身行为……
……暴力行为具有高度象征性,受害者特征(年龄、穿着)高度投射其自身童年创伤经历(如被关门外、饥饿感、被侵害恐惧)……
……核心创伤记忆‘被抛弃于门外’反复在幻觉及行为中重演……
……强烈建议强制入院治疗,存在对自身及他人严重风险……
每一个铅印的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这个刚刚意识到自己是什么的存在的意识之上
被杀害的孩子……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无辜的孩童
那是我
是深埋在这具身体主人——那个名叫范齐的男人——破碎灵魂深处,那个从未被爱过、被听见、被保护过的,弱小、饥饿、充满恐惧的童年自我。一个由痛苦和绝望捏造出的精神幻象。一件象征他所有创伤的、可悲的祭品
每一次目睹的杀害,都是主人格在绝望地、以最暴烈的方式,试图杀死那个不断折磨他的、过去的幽灵。溺毙、剖腹、坠落……都是对饥饿、空洞、被抛弃感觉的扭曲宣泄
而我……这个漂浮的、试图阻止的旁观者……
镜中那张苍白的、属于范齐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似乎倒映出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我的影子一个模糊的、透明的轮廓,悬浮在他的身后,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骇与了悟
我是他的盾牌,也是他的牢笼。是他分裂出来,用以承载这份无法直视的罪恶感和痛苦,好让他能继续苟活于世的……第二人格。一个负责观看罪行,却永远无法阻止、无法逃离的……永恒囚徒
那个在崖底被发现的孩子……是真实的。是另一个不幸的、真实的受害者。只是主人格范齐在精神崩溃的迷雾中,将现实与幻觉搅拌在了一起,将真实的罪行嫁接到了那个象征他童年创伤的幻影身上,以此逃避最深的罪责。而我,作为他分裂出的观察者,被动地接受了他扭曲混乱的叙事,成了他疯狂剧场的唯一观众
没有观众了
镜子里,属于主人格范齐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这句我曾听过的话
这一次,我听懂了
他空洞的目光穿透镜面,穿透我即将消散的虚影,投向更远、更虚无的所在。那只带着陈旧烫伤疤痕的手,缓缓抬起,不是对着镜子,而是对着虚空——对着我这个由他创造、也即将因他湮灭的旁观者,做了一个极轻的、告别的手势
然后,他转过身,动作迟缓而沉重,像背负着整个地狱的重量,走向那两个坐在沙发上、对外界一切早已麻木不仁的老人——那对收留他、或许也早已被他遗忘真实身份的年迈亲戚。客厅的阴影迅速吞噬了他深色夹克的背影
我的存在,那最后一缕依托于他疯狂而存在的意识轻烟,在那无声的告别和背影消失的瞬间,彻底地、永远地,消散在屋内陈腐而窒息的空气中
只有那份精神病院的诊断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