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邻居
在全国性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评论家还写文章,称赞他写得好。我们这个小县城,立刻轰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猜测小说里的那些人物,是指实际上生活里的哪个、哪个,甚至还来向老方讨谜底。学校里更加热闹。那些被猜成正面人物原型的,心情舒畅,十分有劲,拼命要做出更大贡献,好让老方再写一篇。少数几个被怀疑是犯有官僚主义或对教学工作不负责任的模特儿的,不免暗暗闹了一阵情绪,深怪老方出他们的洋相,过后想想,大都能够觉悟,有所悔改。只有极个别的人,竟怀恨在心,盼望第二次反右,好把老方打下去。还有一些人,虽然自己身上明明也有小说里指出的那些毛病,却连声称赞老方写得好,说那种人确实应该批评,否则就妨碍四化,自己却偏偏不改。这种人大概也是受了 “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早就练老了脸皮,或者是长期被触灵魂把灵魂触僵了。这些都瞒不过学生的眼睛,都是他们告诉老方的,后来老方又把这话告诉我和老刘,并且谦逊地说:“总还是我技巧不够,热情不炽,不曾能够感动这些上帝。”
总之,老方成了人所共知的作家。内容尽管有争论,文字功夫却无人不说好。学生像一群蜜蜂似的绕着他,他教的又是毕业班,谁都知道现在考大学有多紧张,认准了好老师,个个都希望多受点指导。所以,每到晚上,穿梭似的上他家来,拿出作文请他面批。他们总是把他团团围住,就像是茧皮困住了蚕蛹,顾不上这蚕蛹快要把丝吐尽了。他强喘着气,耐心地讲解,有时还发出带喘的“呼哧,呼哧”的笑声。……就这样一天一天忙碌着,一直到把这批学生送去考完大学。他看来一直很兴奋,脸色常常发红,眼光很亮,好像腰板也挺直了一点。我和老刘都暗暗惊奇,觉得生命实在伟大,实在神秘,以为奇妙的精神力量会使他在千锤百炼中健康起来,我们忘记了他的躯壳也是物质,忘记了任何物质承担压力都不能超过限度。谁都体会不到那个时期疾病究竟怎样在折磨着他,他又用怎样巨大的毅力同病魔抗争。
高考揭晓,他教过的两班学生,语文成绩没有一个不及格,平均分数是全专区最高的。老刘的小女儿,也考取了大学。这些消息,就像是一支支强心针注射进老方的身体里,使他有可能作最后的一跃,暑假以后,他毫不犹豫地又登上了讲坛。
终于有一天,他像一张硬弓的弦,铿锵一声绷断了。
那天早晨,我去上班,像往常一样,他也走出门来。打过招呼,我就见他身子微微一颤,咳了几声。我以为是今早上比昨天稍稍冷了一点,并未引起特别注意。我们还同走了一小段路。街边的梧桐,落叶增多了,但街心花园的菊花,却正盛开。我们就在那里分别,这时一天晴朗,阳光已经照到树头,高空里飞过几只鸽子,响起一派轻淡缥缈的哨声,老方抬头看看,还微微笑了一笑,好像非常欣赏这美妙的天曲。这一天我非常愉快,因为工厂要新建一个车间,决定派我到外地去参观同类工厂,收集参考资料。这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也可以见识见识外地的风光。下班后,我一路轻快走回来,一进院门,就觉得有些异样,三家人家,寂静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喊了几声,无人答应。突然,老刘流着眼泪出现在我的面前,呜咽着说:“老方死了。”
我顿时如遭天打雷劈般呆住,似乎大叫了一声“怎么会呢?”其实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
“已经送殡仪馆了。”老刘接着说:“我们两家的人,都在帮忙。”
我一头冲进老方的房间,好像偏要在这儿再找到他似的。……我像扑进了大海,被波涛颠簸得摇晃起来。我支撑在一张椅背上,眼泪无声地哗哗直淌。
我立刻想起了老方一年前说过的那句话:“我只想再活五年。”我觉得我们真傻,当时竟一个人也没有听懂,他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