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邻居
经活不到五年了吗!可我们……我们真傻呀!
我抬起泪眼,看看老刘。老刘站在台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几张纸,脸色非常难看。我不禁也伸头去看,很快就弄明白,那是老刘请老方代笔却还没有写完的一份申诉书(据我晓得,这已经是第六次申诉了)。我不禁想起昨天晚上的灯光,这应该是老方最后的笔迹。
当时我确实没去想别的。但是,老刘忽然像女人一样大声地哭起来,我惊异地呆望着他,因为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我这种态度不知道触动了他哪一根心弦,他竟哭哭啼啼朝着我喊道:“我要把儿子、女儿都叫回来参加追悼会!我要把儿子、女儿都叫回来!……”
…………
为了替老方治丧,我请了三天假,开过追悼会以后,领导上就催我赶快出差。
我隔天买好了早晨六点钟的火车票,打算五点起身,吃点东西动身。这样时间也很充裕。
这天清晨,我按时起身了。孩子妈也被吵醒过来,她睁眼看了看表,就说: “还早呢,才四点钟。”
我连忙再看看,果然只四点。不禁苦笑一声,觉得自己这几天真有点昏头昏脑。但既然已经穿好衣服,也就不想再睡。嗽洗完后,打开炉子烧早饭。坐着无事,就走出门来呼吸点新鲜空气。深秋的早晨,气候已经凉了,穿着绒线衣,仍觉单薄。这时天色浓黑,门前广场四周有几盏路灯,透过梧桐枝叶,一线线射到广场上,明暗相间,有一二十个人,已经在那里锻炼身体,有的跑步,有的打拳。我真自愧不如,又一次想起了老方,便更羡慕这些强健的人了。
我一面深呼吸,一面信步走去。我看到近处梧桐树下,有一个人在原地跑步,上身一件汗背心,下面一条短裤头,气喘吁吁,一线灯光照在他的脸颊上,看出那晶亮的汗珠,如雨点般滚落下来。我钦佩得五体投地,不由得再靠近去细细欣赏这位杰出的锻炼者的神态,我很快就发觉他竟是老刘。
这时候,我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非常厌恶的情绪,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失礼了,竟不曾招呼他就迅速回身走开。我愤怒,我憎恶,我顿时背叛了我一贯称羡的东西,我诅咒这种锻炼!当时我的神经显然出了毛病,我竟辨不清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不知道我的两位邻居,活在世上的究竟是老刘还是老方。我强制自己不再想下去,以免真的发起疯来。
1979.1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