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钓
绳摸下去。他摸着了那条鱼。真精,一接触,就知道是条草鱼;从头到尾一摸,就吃准重量在十二斤到十三斤之间。他随手从桩上解下绳子,把鱼像牛一样牵在手里。
目的物到手了,一切如他干过了的千百次一样,平安无事。
现在,只要把这条鱼拿到北岸,这趟生意就算成功。
但是,运河上没有桥。
对于刘才宝来说,这次整个行动,不过是无数次战役中的一次战役;如何把战利品运回去不过是打扫战场中的一个细关末节。即使是真正指挥百万大军的英明统帅,对这样普通的技术问题,也难免偶或忘之。若评历史功过,又焉能涉及若是之末端!所以,精明如刘才宝,也难免犯千虑之一失。没有桥,是极简单的事实,刘才宝决不想临时造一座。他从北岸下河伊始,从未想过要爬上南岸。他偷的是水营,劫的是水寨;只要得了手,就打算带着俘虏游回北岸去。这里面显然并不存在什么困难,无需认真考虑。应该是轻而易举,可以马到成功的。可是,现在将鱼牵在手上,刘才宝却感觉到了这个俘虏在水中游窜的力量。
“该死的,它还真有点劲道呢!”刘才宝嘲笑地想,觉得那鱼犟得有趣。他兴奋起来,他的自负心是很强的。他是个捉鱼精、是状元、是贼王;二十多年的打鱼生涯,他经历过无数艰难险阻,也练出了一身本领,网、叉、钓、罩,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鱼、鳖、虾、蟹,千百种习性无不洞悉。他能把它们玩于股掌之上,玩得轻巧离奇,神出鬼没。甲鱼很凶猛,伸头要咬人,他能一下子揪住它的颈脖;鲙鱼浑身刺,张开便伤人,他能一把握牢它的肚皮;鳗鱼最滑溜,双手都难捉,他能用三个指头夹得它脱不了身;七八斤重的黑鱼,即使上了岸,平常人双手也揪不住,他能用两根手指捏着它的眼窝从水里拎出来……至于青、草、鲢、鳙,不过是些普通角色,一旦被他捏着,便如粘在手上,再也逃不脱的了。他早就把鱼类看作他可以随意处置的驯服臣民。他平生提到的鱼比别人吃过的米粒还多,这给他带来财富,带来出人头地的名声,带来精神上的愉快。他真是“与鱼斗争,其乐无穷”,只要有鱼可捉,哪管病在床上,也会奋然跃起,执戟上阵。看着那水里的畜生被自己逼得乱蹦乱窜,慌不择路,拼命挣扎,终至无路可逃,束鳍就擒,他会兴奋得冒出一身大汗,把伤风病治好。他是个嗜腥如命,乐此不倦的人物。如今面对着一条十二斤重的小小草鱼,若把它看成是一个劲敌,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并没有多想,就决定牵着鱼泅渡。
但是,刚开始浮游,那只牵鱼的手就被鱼拉住了不得自由。刘才宝不得不重新站在河边水中。他想了一想,就把绳子打了个葫芦结,把左脚穿进去,让绳子勒紧在脚踝上,腾出双手,便于划水。然后毫不犹豫,一蹬脚,向深水中游去。
他从未想到有什么危险,因此根本不觉得这行为的勇敢。他只相信自己强有力。
他一鼓作气前进着。他确实是个强者,在那样的急流里,脚上绑着巨大的抗拒力,游出三四丈远,方向笔直,一点没有歪斜。
只是,他觉得他的手必须划得快一点,更快一点,才能够压制住那股拉力。于是他开始喘粗气。
那条鱼一忽儿拉着他往斜刺里去,一忽儿拉着他往水底下沉。他游得很吃力,有时偏离了方向。
“它居然还想拼一拼呢!”他在心里骂那鱼。想起去年秋天有一次在内湾里钓鱼,一条八斤七两重的青鱼吞了钧子,拉着钧线往河心里钻。他怕线断,不肯硬拉,就沿着河岸任鱼牵着自己跑。纠缠了近两个钟头,把沿岸菜畦上的作物都踏光了,那青鱼才力乏,终于任他钓上岸来。
是的,他同鱼拼过不知多少次,从未失败过。他习惯了胜利。他是有毅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