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脚(6)
朱坤荣一家,在秋忙之前,是来不及把一百五十担毛竹节枝全部扎成扫帚的。剩下来的,过了秋忙,一时再无人要买,得拖到明年四、五月里才能脱手;别说赚钱,那本钱搁死了,连银行利息也损失掉。尤其吃亏的是,这原料堆放久了,发干发枯,损耗很大,颜色也变灰了,扎成扫帚就不惹看,销不过现货。所以,朱坤荣想尽天法,也要争取在秋忙前全部完工售出,才能赚更多的钱。
所以,朱坤荣全家一定要超额完成任务才行。在生产队里,朱坤荣绝对不赞成生产队长陈洪泉过去那种开早工、磨夜工、大权独揽、说怎样就怎样的做法;可是在家庭里,他却比从前的陈洪泉更霸,无论是老婆儿女,都没有开口的余地,谁要累了不干,他把脸一沉,就骂:“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我死都快死了,创了家当带到那里去,棺材都没得困,都掉给你们的!难道倒是我要靠你们吗,要讨价还价?!”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立秋之后是处暑,处暑匆匆赶白露,晚稻抽穗一崭齐,已经扬花灌浆,等到秋分一交,都含羞低头了。只在这一个月内,就要成熟、收割。扎扫帚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朱坤荣的毛竹节枝却还剩着一半,虽然不曾有短缺,但大黄狗也会拆烂污,吃不着肉骨头,却常常留几堆屎在捆好的毛竹节枝上,朱坤荣去掮来加工时,便弄得一手脏。他哭笑不得,倒不是怕脏,却怕耽搁时光清洗。他现在不但浪费不起时间,而且最好有人帮忙,可是说也奇怪,社会上的风气,说变就变的,两年以前,私人造屋、运输,要别人帮忙十天八天,只要开口,有的就是人,吃饭不要钱,顶多再供应些烟酒,便当得很,可现在,一切都讲钱,连至亲来帮了一两天忙,也辞谢说什么家里竹子要赶快做成篮,去赶下次集,叫你无法挽留。朱坤荣还算有办法,除了陈禾生自愿义务劳动之外,还有两家曾经请他进山带买毛竹节枝的人,自家扎完了,被央来帮着扎几天,也碍着情面,不好推却。所以,这一阵子,朱坤荣家的作坊,人丁兴旺,十分热闹。看那架势,一天能出一、两百把扫帚,值百多块钱呢。真是太阳东西转一圈,家中长出金银来,说声富就富,容易煞的。
谁知干了几天,金秋姑娘就病倒了,先是说肚痛、头晕,躺了半天,朱坤荣就急了,骂女儿偷懒,这样能富起来吗?赚钞票可不容易,也是打仗哪!你是个共青团员,为什么不学学解放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才是好样儿的。可你不但不肯拚命,连一点苦都吃不来,娇得像个千金小姐,一点点不舒服就躺着不起来,肚痛有什么关系,饿一顿不就好了,还省点粮食呢!至于头晕,更不能算病,扎扫帚的生活是坐在凳子上做的,又不用奔跑,还怕跌筋斗吗!金秋姑娘被骂得气不过,又让亲爱的陈禾生在旁边听见了,特别不受用,一赌气就干开了。没能坚持满两天,就发了高烧,再也爬不起来。赤脚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一连来看了两次,就不轻不重地数落朱坤荣夫妇说:“女儿是你们养大的,总是心头一块肉吧,多顾惜些!钞票好虽好,究竟还是人要紧,年纪轻轻做败了身体,要苦一世呢,不要害了她啊!”朱坤荣这才不再咒骂;但心里总是不快活,觉得生病也该看个黄道吉日,早不病,迟不病,偏偏要在这紧要当口病,似乎居心同做爹的他过不去。换个情况,倘使她嫁了,自己当家过小日子,就未见得有点小毛小病就安心躺下来。说来说去无非是要啃爹娘的老骨头罢了。加上陈禾生又乘此机会,时常跑进女儿闺房去献殷勤,不但浪工费时,而且也容易出纰漏,惹得朱坤荣更加烦躁。有一次陈禾生进房看金秋,似乎待得长久了一点,他就心神不定,禁不住要跑去监视。他一进去,分明看到陈禾生的右手迅速从女儿的额头上缩回来,气得他的脸紫不紫,黑不黑,像刚同讨命的小鬼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才把口气转过来。大概陈禾生也有点难为情了,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