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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檐日日燕飞来”。也不仅仅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过嫡亲的妹妹。有个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转来转去自觉新鲜。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敢于当着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兴。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趁机撒娇瞎使小性子的那种村姑。(三月的这个特点,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经讲过)也许是因为有病,她就是在夏日里也总穿着长袖衬衫长裤子。灰蓝色的衬衫灰蓝的裤子。到人家里做客也如此。还总喜欢把长袖衬衫塞进裤腰带里。再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跑鞋。她穿跑鞋从来不把鞋带系紧。松松地打个结。有时连结都不打,只是把它们松松地掖在鞋帮里,很让人心动。她特别容易激动。有时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或翻看外文杂志,也会满脸涨得通红。所以医生讲她不容易养好病。很有几位从英国或德国留学回来的博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胆敢来说合的朋友骂一个狗血淋头。她觉得他们要娶她,只是为了可怜她。“妈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以为自己嘴唇皮上可以踏三轮车了!Fuck you!”她哥劝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试着跟他们交往交往,也不失为人生一课。她会气得浑身发抖:“啥人生一课两课!侬以为我不晓得?侬就怕我将来要侬阿哥养老。所以来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门去。告诉侬鲰荛半年,这房子是爹爹妈妈留下来的。有侬一份,也有我一份。侬住得。我也住得。将来等侬娶了阿嫂进门,我自会让出去的。不会惹你们讨厌的。到那一天,我鲰荛三月就是困马路档讨饭,也不会求到侬阿哥头上。侬放心好了!”她数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书橱前那棵盆栽热带乔木旁边,不挪动脚步,只是挥动着她那双颀长的手臂,做着各种含义微妙而又繁复的手势。目光同时又是湿润的挚烈的委屈的真是诉不完的肝肠寸断说不尽的风波余恨。真是“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得他做一锅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脱布衫]。元曲《赵氏孤儿》第五折)谭宗三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月是最让人动心、最经得住人细看、也是内涵最丰富的一个。她回眸顾盼,无意中流露着哀怜;挥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执著;明明是小巧一个,却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团。同时把自己任何一处都显现得那么好看。比如抖动着的眉尖、比如密密布置在小鼻梁上的汗珠、比如苍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胸襟和挺拔地站着而夹紧了的双腿、那圆润的肩头和富于动感的髋部。甚至那平时不为人注意的后背部,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现着一种渴求……只有此时他才不会去注意对方的脚,而只被她的整体颤动所吸引。回上海后的一些傍晚,他曾经想过很多次:黄克莹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叫我那么心动?除了她的那双脚和那双旧皮鞋……想的结果是,黄克莹身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很有点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黄克莹一样从来不用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所以她两都不像谭宗三熟悉的其他女人那样闻起来差不多就像从同一只浴缸里爬出来似的。其实她总有点虚肿。(这一点我在前边是不是也已经交代过了?)小小圆圆的手背上总有几个弹不起来的肉窝窝。
但鲰荛半年发现,谭宗三常常把专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三月那双并不算好看的脚上。有一次到他家(谭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却问半年,三月刚走?半年问他,侬怎么知道三月刚走?他笑道,侬闻闻呀,这沙发上还留着三月身上那股类似消治龙药膏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干净的绒布衬衫在太阳地里晒久了的清香。后来,半年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兄妹两在家,要是没有客人来,连开水都懒得准备。非得等客人来了才去烧。平时,两人就吃自来水。当然,家里有一只从旧货商场觅得来的陶瓷沙滤水壶。还是真正的荷兰货。就用它过滤自来水。)等他拎着热水瓶回到客厅,看见谭宗三站在壁炉面前,呆瞠瞠地盯着陈放在壁炉架上的一帧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动不动。这是三月发病后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