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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此时此刻,对于她的这道生死关,自己已然是无能为力的了……无奈之中,他顺手翻开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这部浙江杭州书局出的影印版精装书,还真有一番有趣的来历。几年前,他应书局的一位老友之请,为翻修灵隐寺“随喜”了千把块钱。过后,自然便忘了。千把块钱的事嘛,怎么可能老记在心里?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朋友突然给他寄来这么一套装在锦匣里的书,说是受该寺修缮委员会之托,寄上书一套,大概算是答谢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上,顺眼看去,卷首头一句便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将之楚?将之楚是什么意思?要送走谁?失去谁?天哪。他一阵慌乱,甚至晕眩;忙到处找书翻辞典,还没等他找出个头绪,医院里来电话了。她生了。生了个公子。她也平安。虽然流了不少血。几至于奄奄一息。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颓坐在书堆里,连连地叫道:“将之楚啊……将之楚将之楚……”后来,他不仅把楼名定为这个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将之楚”,还执意给这位世孙找了个湖北奶妈。世孙周岁,他亲自带他母子两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游以还愿。这个被祖父如此看重的“世孙”,便是今天的谭雪俦。
那天周存伯来到“将之楚”楼前,正是一个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胧。楼影越加恢宏。风声趋向寂寂。月兰林里却潮湿得很,为他略显拘谨的脚步平添许多迟涩。刚走到楼门前,就见一个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门汀台阶前,此时趋步上前来低声问道:“是豫丰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转身轻轻拍了拍巴掌(据说,在谭老老先生时代,有久候的贵客到,这一声通报是要技直了喉咙,很宏亮地喊进门去的。但自从谭雪俦便血不止后,此地便严格噤声)。听到掌声通报,大门便无声开启,有人递出一双软底拖鞋,让周存伯换去脚下那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总管”的身份和姿态,不卑不亢地迎击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测”。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从踏进那虽说是已陈旧但仍应认为是辉煌的门厅后,他心里,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动荡着。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都要求他改变以往对这个旧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说,在一般情况下,主人长期病危,长期主事的总管又突然被撤换,宅子里多少总会发生一种失控后必然要呈现的零乱不堪。但这里却丝毫没有。(起码从大面上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周存伯注意到,下人们依然穿着统一的深棕色“号服”一律“两尺半短打”装束。直贡呢面圆四轮胎底黑布鞋。门厅里不可避免地飘浮着一股来苏尔消毒液和中药汤汁气味。那些陈设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几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象牙、蜜蜡等,做成活鲜鲜的竹子、松柏、仙桃、腊梅老桩,再配以铜镀金或掐丝珐琅盆,既富贵又清朗,且保养得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这说明楼里的人心还很齐(!),也说明这楼里的佣人受到过极严格极规范的训练,而且确实是训练有成。养成了极高的素质。(谁训练了这些高素质的佣人?自然是那个“经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还没有见过谭雪俦。极其黄白而又极其消瘦的谭雪俦,眼底的确无神,但眉目间却依然隐现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清气。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们对待周存伯虽然傲慢冷淡,但举止谈吐还得承认是少有的庄重高雅。周存伯想象不到谭雪俦的卧室竟会有如此宽大,也没想到竖立在双人床榻周围的那四根雕花床罩柱子几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有五六个或六七个之多,全都穿着宽袖黑丝绒缎子滚边上衣和黑丝绒宽脚管裤子。当然也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衣分对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滚边的颜色和花纹饰样的不同了。当她们一齐向周存伯款款走来,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询冷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