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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时,他虽然话不多,但他那专注的目光,几乎是无所顾忌地在告诉你,我看不够你。于是这目光无声地充实了一切点燃了一切。有时即便走在马路上,他也会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低声请求,不要这样。他微微一笑,反而提出,让你稍稍走前一两步,因为他想看看你的背影。你非常难为情地扭扭身子说,背影有啥好看啦?但你还是向前走了。走得非常僵硬。因为你的背脊上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灼热。你只能坚持走几步,尔后就走不下去了,就得笑着扑过来,一边用拳头捶他,一边不依不饶地笑嗔,奇出怪样,还要看人家背影!
最后一次约会,他又像往常一样,提早来了。又是在雨中。等候在一排古老而又高大的梧桐树下面。准确地说,是两排。夹道而立。他总是等候在右边那一排的最后一棵树下。树身上有明显的疤眼。打着一把古老的钢骨黑布洋伞。这是唯一一个设在市区内的火葬场。就在静安寺的斜对过。大片的草坪和尖顶的塔式主建筑,还有红褐色墙体和大面积的铸花铁框窗,此刻都静悄悄地沐浴在夜雨之中。砖砌的烟囱肯定是冰冷的。接运尸体的专用车同样冷静地停在车库前那一小块灰白色的略有些坡度的水门汀地坪上。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黑壳子福特车。长方形的车厢是为它特殊的用途所特制的。两位穿修士式黑袍的壮工打开后车门,便可看到车厢中间停放着一张做工极精美的带盖的停尸床。同样是黑色的。金属质地。黄铜把柄。黄铜包角。床盖的中央还用黄铜铸作了一颗硕大的不一定只具有装饰意义的族徽。很少有人仔细端详这颗族徽。其实我也没端详过。我爸爸去世,没到这儿来火葬。在斜土路殡仪馆人殓后,雇了一艘小木船,连同那具不算太昂贵的棺木,一起运回老家。上岸时有个非常真实的细节我已写进了。那天也是有雨。也是泥泞。下船时人抬大杠怎么起,我爸爸(的那具棺木)就是不肯动。不起身啊。搞得所有赶来帮忙的亲戚朋友都一筹莫展,心如铅坠。我觉得我爸爸是不甘心。他十五六岁离开家,到南通读商校,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被一位姓孙的亲戚接纳到上海的一家进出口公司当会计。十九岁随公司长途跋涉迁往大后方昆明时,已然是会计们的主任了。今天回到家乡。留给这世界的是一个寡妻和四个儿女。最小的一个才一个半月。而他自己所剩下的那个仅仅三十周岁的肉身肯定要腐烂。全部的努力都在哇哇的大出血中淌尽。“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面对浑黄的长江,消失的云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走。抬也不走。不让我于,我不走总可以吧。我不能回老家歇着啊……后来是我的一位叫仲雄的堂房大伯在我爸爸的灵柜前烧了一点香烛锡箔,又深深作了个揖,劝道,竞雄,(我父亲的名字)到家了。走吧。不管哪能(怎么样),这里总是侬的衣胞之地。侬在外辛苦这多年,老宅门前那几棵白沙批把树都已经结果了。侬真的可以歇一歇了。此时不撒手又更待何时呢?走吧。水酒一杯。大家都在等侬哩。风突然停了。雨也突然停了。又等了一会儿。再起杠。果然动了。当时我在棺枢边。完全发蒙。那年我才十岁。但就在棺枢往上一起,终于被抬走的一霎那,我觉得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然,如何准确解释这“长大”二字的含义,确确实实又花了我几十年的周折。至今我也不敢说我已经能准确地充分地把它解释了。唯一有把握说准的倒是这一点:现在,我已然比我父亲老了许多……
约在火葬场后头来见面,黄克莹就觉得不舒服。预感到什么不祥。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是她定的。由许家姐妹替她向谭宗三转达的。她故意选在三明书局楼上。邃雅阁。花茶绿茶。伽南龙桂。那天三明创办五十周年,举办小型展览以飨宾客。红木条案上的玻璃罩里陈列书局多年来收藏的一百多套宋版珍本。另一个玻璃柜里陈列的是清代以来国内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