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2
那一项所谓马拉松,不过是在运动场内进行的十四圈长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鸟一会儿跑于对方前面,一会儿跑于对方后面。他跑于对方前面时,跑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仿佛力气早已耗尽,随时可能一头栽倒的样子,还频频回头看对方。他跑于对方后面时,张扬着双手仿佛溺水者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仿佛随时打算放弃竞争,退出赛场的样子。连我们几个参与过密谋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可是往往正当中文系的同学对他彻底绝望时,他令人不可思议地又跑到对方前面去了……
从第十圈开始,他突然长劲十足,一往无前地跑起来。当对方刚刚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终点了。不过在距离终点一百多米处,他不往前跑了,而转身往回跑,跑至对方旁边,陪同着对方跑……
中文系的学生们那种欢呼那种开心的情形简直没法儿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喊声一浪接一浪……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
而新闻系死寂无声。
他们大概都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那样……
大鸟仍“友谊第一”地陪着对方跑……
在中文系的欢呼声中,对方又跑了几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运动场……
大鸟并没获得奖牌,裁判员们认为,他毕竟也没跑到终点,毕竟也没撞线,若发给他奖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有违运动规则。
当然,对方也不再是冠军。
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和几名老师不服,找校方理论,说二人根本不在同一运动水平线上,胜负有目共睹,还非须撞红线不可吗?
大鸟倒不在乎什么奖牌不奖牌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可在乎。
到了,还是为他争了一块“友谊第一”的纪念奖牌,为中文系争了一面“比赛风格优秀”锦旗。
那块奖牌大鸟不稀罕,送给了我。
他说:“你是幕后策划,功劳应该归你,你留作纪念吧!”
又说:“你这鸟人,怎么想出那种点子来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儿很坏哇?”
我说:“心眼儿好的人也偶尔恶作剧。”
从此他更加把我当朋友……
“四人帮”垮台的时候,正是他那一届学生的毕业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内参片”了,也不再请我吃夜宵了,甚至极少到我的宿舍来了。我们仍常常碰面。他变得阴郁了,变得寡言寡语了,碰了面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我觉得他在有意疏远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学们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往他宿舍里聚了。和他同届的忙于做离校前的种种准备,或者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烦愁,而窃喜。说许多人心怀鬼胎也不过分。各自的烦愁和窃喜,那时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别人窥测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讳往一块儿凑。低于他那一届的同学,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条件下,较充分地自我表现什么,自我证明什么,所以都忙于参加各种会,忙于抄写大字报,忙于创作批判稿。他这个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曾给人们带来的种种愉悦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记了曾多么需要他和欢迎他那份儿对谁都不吝啬的友好。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没进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内参片”而被我关在门外一样,他出现在窗口,轻轻地唤我。
楼檐水落在伞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溅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