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2
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会得给你钱的么?!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牛牤》《勇敢》《幸福》红旗谣……
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
我是大人了。
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
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你尤其会觉得你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
于是我有了三十几本长篇小说。15岁的我爱书如同女人之爱美,向别人炫耀我的书是我当年最大的虚荣。
三年后几乎一切书都成了“毒草”。
学校在烧书。图书馆在烧书。一切有书的家庭在烧书。自己不烧,别人会到你家里查抄,结果还是免不了被烧,普通的人们的家庭只剩下了一个人的书,并且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街道也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执行委员会”--使命之一也是挨家挨户查抄“毒草”焚烧之。
“老梁家的,听说你们这个院儿里,顶数你们家孩子买的黑书多啦,统统交出来吧!”
面对闯入家中的人们,母亲镇定地声明:“我是文盲,不知哪些书是黑书。”
“除了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的书,全是黑书,毒草。这个简单明白的革命道理文盲也是应该懂得的!”
“我儿子的书,我已经烧了,烧光了。现时我家只有那几本红宝书啦。”
母亲指给他们看。
他们怀疑。
母亲便端出一盆纸灰:“怕你们不信,所以保留着纸灰给你们验证。若从我家搜出一本黑书,你们批判我。”
“听说你儿子几十本书呐,就烧成这么一盆纸灰?”
“都保留着,十来盆呢。我不过只保留了一盆给你们看。”
母亲分外虔诚老实的样子。
他们信了。
他们走时,母亲问:“那么这一盆纸灰我也可以倒了吧?”
他们善意地说:“别倒哇!留着,好好保留着。我们信了,兴许我们今后再来查一遍的人们还不信呀。保留着是有必要的!”
纸灰是预先烧的旧报。
我的书,早已在母亲的帮助下,糊在顶棚上了。
我下乡前,撕开糊棚纸,将书从顶棚取下,放在一只箱子里,锁了,藏在床下最里头。
我将钥匙交给母亲时说:“妈,你千万别让任何人打开那箱子。”
母亲郑重地接过钥匙:“你放心下乡去吧!若是咱家失火了,我也吩咐你弟弟妹妹们抢救那箱子。”
我信任母亲。
但我离开城市时,心怀着深深的忧郁。我的书我的一个世界上了锁,并且由我的母亲像忠仆一样替我保管,我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然而谁来替我分担母亲的愁苦呢?即使是能够分担一点点?
我知道,不久三弟也是要下乡的。
接着将会轮到四弟。
那么家中只剩下挑不动水的妹妹,疯了的哥哥和我瘦小的憔悴的积劳成疾的母亲了!
我们将只能和父亲一样,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大东北和大西北遥遥地关注我们日益破败的家了……
母亲越是刚强地隐藏着愁苦,我越是深深地怜悯母亲。
上帝保佑,我的家并出失过火。却因房屋深陷地下,如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