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说京城
王朝至高无上的象征、自己矢志效忠的圣明天子,竟受到卑贱的流贼如此凌辱和糟践,冒襄的心像受到猛烈的鞭笞似的,顿时剧痛起来。他圆睁着眼睛,又急又气地质问:
“为何不服丧?百官为何不敢服丧?流贼不准,不准就可以不服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不能杀身以殉,莫非连起码一点臣节也都不要了吗!”
这一指责,大有把方以智包括进去之嫌,因此后者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才低着头说:
“百官也未可一概深责,其实流贼准许出拜者,只是那等变节降贼之辈而已。多数人其时都被拘押在贼营中,拷掠追饷呢!”
“追饷?什么追饷?”
“无非是勒逼钱财罢了。贼自二十二日起,即满城搜捕士大夫,拘往营中,各令献金助饷。限内阁大臣各纳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及吏部郎官三万至五万,翰林一万,部曹小官亦各数千不等。至若勋臣贵戚,则无定数,务必穷其家财而后已……”
“啊,若然缴纳不出呢?”
“缴纳不出?”方以智惨苦地一笑,“贼为索饷,已预造夹棍无数。棍上俱有棱角,以铁钉相连。有支吾不应者,即刻施刑。凡被夹过,十之八九都胫折骨碎而死,即使侥幸不死,亦成一废人矣!其时上自贼之权将军刘宗敏,下至营弁狱卒,均可用刑。十余日间,咆哮惨号之声响彻街衢。据说受刑最重者,除英国公被夹死、周皇亲重伤之外,大臣如王都、李遇知、王正志,词臣则杨昌祚、林增志、卫胤文等,竟有被夹至三夹、四夹者,俱非死即残。弟因位卑官微,幸未被夹,但亦备受拷掠,其中苦况——”说到这里,他仿佛打了个寒噤,一下子咬紧了牙齿,不再往下说,却举起杯中的残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这一次,冒襄没有追问。由于朋友所披露的景况,是如此的阴惨可怖,而作为一名亡国之臣的屈辱遭遇,又是如此的超乎他的想象,冒襄的心也微微发起抖来。事实上,方以智所描述的北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南京的明天——要是江北守不住的话。那么,江南能够守得住吗?淮南能够守得住吗?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对这个问题还来不及仔细考虑的话,那么,此刻它却变得像一团迷雾似的,在他心中扩散开来。“啊,如果江南守不住,我这么匆匆赶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然,大丈夫以身许国,一死本不足惜,可是家里怎么办?父母都年迈了,妻儿又弱小,偏偏再没有别的兄弟可以代我承担照料他们的责任……”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像一只无情的利爪,把冒襄的喉头扼住了。他试图挣扎,却被扼得更紧。现在,他觉得,那只无情的利爪,正在使劲地把他往回扯,要把他重新拖回到两年前的那种被世人指责、讥笑的境地中去,而且,此后恐怕再也没有振作洗雪的机会……
“哎,算了,不再说了!”大约看见朋友发呆的样子,方以智嘴巴里吐出熏人的酒气,挥一挥手说。
“可是,”冒襄突然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朋友,“这都是你们自招的!要不是你们这些京官老爷,一味贪恋禄位,邀宠自固,不能为社稷之安谋一长策,国家又何至于此?京师又何至于亡?你们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我们又何至于——”
他本来还要狠狠地发泄下去,可是,当目光接触到方以智那张在这一刻里变得异样衰老的脸、那一部多时未经修剪的乱蓬蓬的胡子,以及那一双呆滞失神的眼睛时,他就不由得噎住了;随后,心有不甘地哼了一声,懊丧地低下头去。
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就连从船舷旁不断流过的河水,这会儿似乎也消失了汩汩的声响,只有那些还残留着剩酒剩菜的壶、盘、碗、盏,一动不动地在矮桌上发出冷冷的微光。几只觅食的苍蝇,嗡嗡嘤嘤地互相招呼着,忽而停下来,匆匆地舔取一点油腻,忽而又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