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海燕(1)
“把皮肤晒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会像一罐打开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里浅浅笑了,说:“那不好,招虫。”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真的,她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人里,惟一拥有如此明显的青春气息的人,而当眼睛在夜晚变得次要时,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关于你的同桌。”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件事始终在我思想里翻滚,但是我不愿意别人——尤其不愿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说话时,努力不让句子带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还没来得及变得闷热难熬,时不时一阵轻风,并不像冬天的西北风那样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转,而是不动声色地流动、流动,雍容揖让,显得暧昧和熟悉——我几乎已从风里听出了同桌的脚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说给我听呢?你明明……”
“她死了。况且你不认识她。”我冷冷打断了姐姐的话。我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但是我不愿意讲道理——靠着她温暖的身躯、听着她柔软的嗓音、感受着她青春的甜香……我无法不意识到:她活得这么快乐,却想谈论别人的死亡!我无法不妒忌、无法不愤懑。我无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说给这个满身活气的新新人类听。
她沉默了。霎时间,我们的耳朵只听到室外虫子的窃窃私语——它们生活、死去,不断地搬运、不断地钻营,它们像我们一样,可是没有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的不自信,它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闷的地底,逃开历史、逃开动作、逃开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静又黑。
“你不满意我什么?你讨厌我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排斥我?”
姐姐的语气像夜一样,静得丝毫不事张扬、黑得又光滑又柔软。我所熟悉的姐姐,是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今天,我头一回听到她以如此安静诚恳、感人肺腑的语气,问我这三句毫不随便、毫不敷衍的话,我一时语塞。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也并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只顿了顿,就继续说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发现,你简直恨我。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可恶吗?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竟然惹你这么厌恶我——你是为了什么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着。我的大脑一瞬间成了一片无瑕的空白,白得纯洁、耀眼,简直令人作呕。只听见姐姐在身边重复了一遍:
“你为了什么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口总是这句话,它刺得我自己浑身发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轻轻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说——可是,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大概颤抖了一下,床因为这个震动,痛苦地呻吟着——轻,但尖锐。
夜晚,又静又黑。我明白,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永远望不到月亮——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可我从来不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丽的月亮,我拥有的只是又静又黑、庞大无涯的夜晚——在这样的夜空笼罩下,我史无前例地渺小和无助。我是活着吗?在无所不包的夜晚监视下,生或者死,还有什么区别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静又黑。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流出了我的眼角,顺着面颊缓缓滑落,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