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江亭初题《百字令》: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
风得意的味道。杨度本来就有心事,再加上被猎人这么一冲,更是兴味索然了。他信口应酬着夏寿田的高谈阔论,脑子里猎人那句“这变法有屁用”的话总不时浮起,又想起朝廷中的明争暗斗,变法前景黯淡,又想起袁世凯虽信誓旦旦支持变法,但他的顶头上司荣禄是太后的死党,且荣禄还掌握着聂士成的武卫军、董福祥的甘军,这两支人马合起来,要远远超过新建陆军。后党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帝党岂能抵挡得了?维新变法啊,看起来是凶多吉少!几杯酒吞下后,杨度心中千头万绪如乱麻,满腹忧国忧民之愁都随着酒兴而涌起,看着几个游人正在新刷的白粉墙上题诗,他从账房柜台上抓起一支大毛笔,快步走到墙边,略加思索,便在上面飞快地写起来:
登临眺远,见幽燕大地,风高云扫。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果儿未熟,花瓣落尽,雏燕愁已老。一番浓兴,且付野山荒岛。 却思尧舜基业,汉唐江山,何时已杳杳?空有诸葛济世才,困隐茅庐谁晓!不如归去,随牧童樵子,摘捡梨枣。书生意气,徒招万千烦恼。
在杨度挥毫题壁的时候,夏寿田一直注目细看,当读到“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的时候,心里不觉叫道:“晳子,你太悲观了!”新科榜眼毕竟处于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他对皇家的恩德感激莫名。尽管他也和许许多多的士人一样蒙受了国耻,对国事日非也痛心疾首,但他认为皇太后皇上执掌的朝政大计还是英明的,少有外侮,足以警惕在位,不宜遽作此亡国之音而失哀乐之正。他心里也在构思,要和作一首,把晳子的颓废心绪矫正过来。杨度写完,又坐到座位上。他说:“你这首《百字令》写得好是好,但调子太低沉了点,我来给你奏点明快之音。”于是接过杨度手中的笔,饱蘸浓墨,也走到粉墙边,一气写下来:
仲夏时节,喜莺歌燕舞,落日归棹。万顷菰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酒帘高挑,江亭雄峙,词客醉里笑。莫负雅兴,风物最宜远眺。 从来盛世难逢,千年史册,有几时光耀?都说贞观与文景,也只隐恶扬好。且请宽心,虽略有惊吓,偶遇强暴,恰如警钟,九重朝夕鸣号!
当夏寿田的《百字令》快要写完的时候,亭子间慢慢地踱进一位今科新进士。他刚刚落座,把眼睛向外面一扫时,便从背影上将夏寿田认了出来。原来,清代在会试结束后照例要举办恩荣宴,这是一个很隆重的宴会。该科所有新中的进士和参与该科考试的所有官员包括主考大臣、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等等都出席。在恩荣宴席上,状元一人独占一席,榜眼和探花两人合共一席,其他进士则八人一席,这样鼎甲三人就分外引人注意,待到宴会结束,所有出席宴会的人无不对这三人非常熟悉了。他向桌上几个朋友介绍:“那边题诗的人就是今科榜眼湖南人夏寿田。”
“真的,那就是榜眼公吗?”
“听说还是一位巡抚的公子哩!”
“待我去看看。”
说话间便有人离开座位,绕过桌子,从另一个窗户口对着夏寿田的正面仔细地看了很久,然后回到座位上大声说:“好一个榜眼公,又年轻,又俊雅,真正是文采风流!”
这么一嚷,满江亭的游客都知道了这个新闻。夏寿田刚一落笔,便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有钦佩的,有爱慕的,有好奇的,有凑热闹的,把个榜眼公围得水泄不通。那新进士分开众人硬挤了进去,对着夏寿田作了一揖,说:“年兄也来游江亭了,怎么不叫小弟一声?”
夏寿田正愣着,心想:好亲热的一个人,但我怎么不认得他呀!那人忙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名刺,上面印着几行黑字:钦赐戊戌科进士出身江西瑞州殷连奇字慕白号石屋居士。原来也是今科的进士。夏寿田忙还了一礼,满面笑容地说:“慕白年兄,你也来了,真是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