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使命
時的新文學都是帶理論式的,如漢賦的曲終奏雅,末後總要講一番治世的道理。史記寫項羽本紀與高祖本紀,亦是訴之讀者的知性,不訴之讀者的感情,程度低的都喜歡項羽,程度高的纔知劉邦此項羽好。
六朝佛教傳入最盛,如僧肇智顗等亦是先在知性上感興,把來理論化了,然後佛教思想成為中國文學的新情操。基督教唐朝已有景教碑,但基督教拒絕理論,所以不能進入中國文學。彼時中國對於西域的文物是統統接受。羅馬的東西亦有輸入,賣酒的胡姬有戴羅馬珠飾的,但於羅馬的思想學間與音樂等則全不採用。羅馬的音樂只被當作燈市耍戲的雜伎之一。羅馬的那點點數學與物理學,當時中國是還高過它的,而羅馬的思想與藝術則與中國的是可比血型不同,不可以輸血的。印度的與中國的血型相同。與希臘也還有點像遠親似的。
五四運動所接觸的是希臘精神,所以有益。但後來則是羅馬型的。西洋的天文學物理學是世界性的,不受血型的限制,如日本已追上了西洋的,我們要追上也不難。但西洋的哲學與文學則與我們的血型不同,不可以輸血。今天最貧乏的就是理論。今天文學上最不足的是知性。法國革命的文學也是伏爾泰等思想的理論文當先,五四文學也是胡適周作人等的理論文當先,周作人與魯迅使當年的青年歆動的,並非什麼小說創作,而是其講理的散文,可見時人是如何的需要講思想理論的文學了。你看文藝作品,看一件已經創造好了的作品,但理論文則是教你自己去開出世界,自己去創造作品,不限於文藝。是這個緣故,所以史上凡新時代開始,皆是理論文當先。又所以好的理論文必是叫人讀了興發的。刺激是感情的,興發則是知性的。
我們今做新文學的運動,還是要有理論的文章。
雖小說的創作亦要是知性的。如張愛玲的作品即是知性的。從來風靡一世的,如蘇軾的詩文,小說如三國、西遊、紅樓夢都是有一種知性的光的。知性是感情的完全燃燒,此時只見是一片白光。而許多激動的刺激性的文學,則是感情的不完全燃燒,所以發煙發毒氣,嗆人喉嚨,激出眼淚。知性纔是歡喜的,連眼淚亦有一種喜悅。
孫先生教我們的革命是要通過政治,但其出發點是憧憬於一個大的理想,即新的對自然界認識與新的對人生的認識,在日常生活的全面對待,人有了新鮮的情操,對物有了新鮮的意思。它是世界性的,亦是帶有民族的個性的。通過政治革命是為實現這個。所以革命的新文學亦從開頭即注定了是要知性的。
今人以為理論文不可是文學,這個觀念先要改變。再則以為小說是無責任的寫實,這個觀念也要改變。
文學是寫可珍重的東西。「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與「青青子衿」就使人讀了發現現今尚有許多可珍重的東西。可珍重的人世是,在擁擠的公車裏男人的下巴接觸了一位少女的額髮,也會覺得是他生之緣。可惜現在都覺得漠然了。有一帶新造住宅村,是午前九時左右,男人們都上班去了,有一家人家的年輕少婦在掃除房間,敞著障紙的格子門,在簷前陽光裏曬棉被拍打,抬頭看見我在門前路上走過,是不相識的人,亦躬身含笑說「早安」。這可說是古風的了,然而真是清新得像早晨的太陽。福生市七夕祭的翌晨,我散步時在路上撿得一塊女式手帕,把它放在廟裏神前的桌上。昔人上元夜拾得遺帕墜鈿,有多少遐思,但是現代女人的東西使人不能安心,只好讓神去祓除了。人世原來都是可珍重的,但今要以革命來禊祓。基督教講贖罪,佛教講超度,中國的則是禊祓,像人家除夕把屋宇部來撣塵,把祭器與桌椅都搬出來擦刷沖洗了,好過年都是新的。又像王羲之一班人三月三日集敘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也是「修禊事也」,所以中國文學是講天地清明,不同於西洋文學的向上帝討正義,而從惡魔討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