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 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 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 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 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 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 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 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 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 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又好比阿 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 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 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 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 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 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 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 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 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 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 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 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 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 ,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 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 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 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 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 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 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 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 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