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全场寂静中,周阿姨突然站起来。
这个总坐在角落织毛衣的前语文老师,此刻把毛线针举得像柄剑:我提议拍点真实的。比如...
她掀开袖口露出透析留下的淤青,这些勋章。
陈丽华的平板突然黑屏,墙上《安全准则》的投影变成一片模糊的蓝。
护工们趁机给老人们发加餐的香蕉,剥好的果肉在盘子里排列得像等待火化的手指。
三天后我拿回相机时,塑料袋里多了本《养老院电子设备使用手册》,陈丽华用荧光笔标出的条款像条条毒蛇:未经消毒的器材可能携带耐药菌...
胶片仓弹开的瞬间,我闻到了那种味道——和妻子最后那间病房里一样的、过氧化氢溶液的味道。
36张底片全部变成了透明的灰,像极了癌痛发作时她灰败的瞳孔。
消毒流程是统一的。陈丽华在给新来的护工演示血压计用法,袖带挤压老人枯瘦的手臂发出咯吱声。
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橘色口红,和李姨那支同款色号。
我抽出最上面那张底片对着光,勉强能辨认出九寨沟的轮廓——那是妻子化疗前我们最后一次旅行拍的。
她站在珍珠滩瀑布前,蓝围巾被风吹起,像道愈合中的伤口。
其实手机更方便。
陈丽华递来她的iPhone,相册里分类整齐:服药记录
复健进度
异常行为捕捉。
点开某段视频,是赵爷爷半夜梦游的画面,时间戳显示凌晨三点十五分。
小满的语音微信突然外放:爸!陈姐说你拒接视频通话我马上要飞纽约...
背景音里女婿正在说VIP病房定金已付。
窗外的最美夕阳红展板正在更换新照片,工人撕下旧照片时,张阿姨被修图过的脸裂成两半。
陈丽华突然按住我发抖的手:下周有九寨沟旅行团。
她指甲陷入我松弛的皮肤,像五根钉子。您女儿已经签字了。她声音轻得像在念临终祷词,我会亲自陪同。
相机背带断了一截,断面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
我把它缠在手腕上时,发现陈丽华右手无名指有圈白印——那里本该有枚婚戒。
陈丽华把九寨沟旅行团的宣传单贴在养老院公告栏上,用粉色荧光笔圈出仅限健康状况良好者报名。
我站在人群最后,听见她刻意提高音量:周叔,您最近血压不稳定,还是留在院里参加插花课吧。
插花课——
上周她刚用热熔胶枪把所有人的作品固定在泡沫板上,说是防止搬运时散落。
我翻开体检报告,指着医生潦草写下的心肺功能正常几个字:我比张伯强,他上周还忘吃降压药。
张伯正巧路过,拄着拐杖的手抖了抖:我、我没忘!是陈主任说新药要饭后吃……
陈丽华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一张没贴好的面膜。
她低头在平板上划了几下,调出我的档案:您女儿特意嘱咐,说您去年体检有轻微心律不齐。
我盯着她屏幕上小满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昨天发的:爸要是闹,就说我不放心。
后面跟着三个拥抱的表情,虚伪得像超市促销送的免费试吃品。
行。
我把宣传单折成纸飞机,朝窗外一掷,那我自己去。
纸飞机撞在最美夕阳红展板上,扎进张阿姨假笑的脸。
陈丽华的瞳孔缩了缩,像猫看到猎物逃脱时的本能反应。
当晚,我的房门被敲响。周阿姨站在外面,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报名表:我儿子帮我报了名,但医生说我的肾……不适合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