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声音很轻,像怕吵醒走廊监控摄像头,你要用我的名额吗
我还没回答,陈丽华的影子就从拐角处漫过来,灯光把她的身形拉得很长,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刀。
周阿姨,
她甜腻腻地开口,您儿子刚来电话,说旅行团改成家庭套餐了,他陪您去。
周阿姨的手指蜷了蜷,报名表上的家属陪同四个字被她的汗水晕开,像一滴没忍住的眼泪。
旅游大巴停在第一个观景台时,陈丽华像幼儿园老师一样拍手集合:各位叔叔阿姨,我们先拍集体照!
她从背包里掏出折叠支架,动作熟练得像在组装医疗器械。
老人们被安排成三排,前排坐轮椅,中间站着的按身高排序,后排的必须举起养老院发的蓝色遮阳帽——据说是为了画面色彩协调。
我站在队伍边缘,看着周阿姨被安排在正中间,像个人形展品。
她的笑容很标准,嘴角弧度刚好露出八颗牙齿,和陈丽华培训课上示范的一模一样。
周叔,您往中间靠靠。陈丽华指挥着,手里的平板已经调出拍照模式,家属们等着看呢。
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景区告示牌。
金属边框硌得肩胛骨生疼,上面写着禁止跨越护栏。
要不您帮我们拍
我把机械相机递过去。
陈丽华没接。
她的视线在我和周阿姨之间扫了个来回,突然笑了:也行。
她接过相机,动作生硬得像在握手术刀,然后——
咔嚓。
好了。
她把相机还给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模糊的集体照。
老人们像被泼了水的油画,面容融化在刺眼的阳光里,只有陈丽华自己站在画面最前方,笑容清晰得刺眼。
哎呀,手抖了。
她毫无歉意地说,还是用我的手机拍吧,有自动修图功能。
第二次集合拍照时,我提前调好了相机参数。
陈丽华指挥大家喊茄子,我却在快门按下的瞬间,故意晃了晃手腕。
照片洗出来时,所有人都模糊成一片色块,像被雨水打湿的水彩画。只有角落里的周阿姨是清晰的——
她没看镜头,正伸手抚摸一棵古树的树皮,皱纹与树纹交错,像两种不同形式的年轮。
重拍!
陈丽华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这怎么发给家属
老人们面面相觑,张伯小声嘀咕:我觉得挺好啊,比我儿子P的那些真实……
陈丽华夺过我的相机,手指在按键上胡乱按着,像在给不听话的机器做心肺复苏。
翻到下一张照片时,她的动作突然停住。
那是我偷拍的——
她低头整理药箱时,一缕头发从耳后滑落,疲惫的眉头皱成川字,和平日里精心维持的完美形象截然不同。
她的指甲在相机外壳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周叔,您到底想干什么
拍点真的东西。
我指了指她手里的相机,就像这张——你看起来终于像个活人了。
傍晚自由活动时,我在栈道上遇见周阿姨。
她站在观景台边缘,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明信片。
风把她的白发吹得蓬乱,像团将熄未熄的火焰。
我举起相机,她突然回头:别拍。
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我放下相机,她犹豫了一会儿,把明信片递过来。
上面是二十年前的九寨沟风景,背面写着一行字:等病好了,我们再来。
字迹已经褪色,但那个病字被反复描过,笔画深得像刻进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