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洗过度的痕迹。脚上是一双边缘开胶、沾着泥点的旧皮鞋。他整个人缩在这身行头里,显得更加佝偻、渺小。脖颈处,那些因长期日晒和劣质衣料摩擦形成的红疹,在法庭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像一片片溃烂的烙印。他的头发显然很久没有认真打理过,灰白夹杂,凌乱地支棱着,几缕油腻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深陷眼窝里布满的、蛛网般的红血丝,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茫然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不敢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那片冰冷反光的地砖,仿佛那是唯一能承载他重量的地方。他走到被告席,像一截被强行搬运过来的朽木,僵硬地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坐下时,那件旧Polo衫的后背绷紧,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
几乎就在盛建军坐下的同时,另一侧的侧门也打开了。
严冬萍走了进来。
法庭内所有的目光,连同那些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套剪裁极其合体、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女士西装套裙。上衣收腰设计,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依旧窈窕的腰线,窄裙长度及膝,线条流畅利落。内搭一件柔和的浅杏色真丝衬衫,领口系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同色系丝巾结。脚上是一双米白色的尖头中跟鞋,鞋跟不高,却恰到好处地拉长了腿部线条。她的头发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乌黑柔顺,在脑后挽成一个低矮而饱满的发髻,一丝不乱,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化了得体的淡妆,粉底均匀,遮住了可能存在的疲惫,淡扫的眉峰和恰到好处的腮红让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粉,不张扬却足够提神。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耳垂上那对小巧玲珑、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耳钉。珍珠不大,却圆润无瑕,在法庭顶灯的照射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晕,与她整套米白色系的着装相得益彰,无声地传递出一种沉静、克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贵感。她步履平稳,背脊挺直,下巴微微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目光平静地扫过审判席,然后落在被告席那个佝偻的身影上,眼神里没有波澜,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怜悯,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和漠然。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个共同生活多年、育有一女、此刻正坐在被告席上的丈夫,而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她走到原告席,姿态优雅地坐下,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桌面上,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精致的银色腕表。坐下后,她甚至微微侧头,对旁边自己的代理律师(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神情精干的中年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嘴角似乎还牵起一个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礼貌性弧度。
被告席上的盛建军,在她走进来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光彩照人、与这肃杀法庭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某种规则的身影。只一眼,他便像被那身米白色的光芒刺伤般,迅速垂下了头,将目光更深地埋进自己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掌里。他佝偻的背脊似乎弯得更低了,那件泛黄的旧Polo衫,在严冬萍那身精致米白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寒酸、刺眼,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羞辱符号。
法庭内一片死寂。只有摄像机运作时微弱的电流声,和旁听席上压抑的呼吸声。原告席的光鲜得体、冷静自持,与被告席的落魄狼狈、濒临崩溃,形成了触目惊心的、令人窒息的对比。这对比,如同一幅巨大的讽刺画,被高悬的国徽冷冷地注视着,也被那83万双无形的网络眼睛贪婪地捕捉着、咀嚼着。
全体起立!
书记员洪亮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审判庭内所有人,包括旁听席,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沉重的脚步声、衣物摩擦声汇成一片短暂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