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泛黄卷边的《孙子兵法》的夹层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枚被压制得极为平整、像琥珀一样剔透的、早已干枯发黄的玉簪花瓣。
那花瓣的形状,与我记忆中及笄那年他送我的那一支,一模一样。
花瓣旁边的书页空白处,用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那笔迹,是他惯有的清隽风骨,却比他后来的字迹,更多了几分青涩,笔锋的末尾,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微的颤抖,仿佛写下这行字时,内心并不平静。
那行字是:
婉儿及笄之喜,偶见此花清雅,恰似汝。赠此花,聊表寸心。愿汝此后,岁岁常欢愉,年年皆无忧。——修竹,宣和十七年夏,记于陋室。
宣和十七年夏……那是我刚刚及笄的那一年。那时的他,还未曾被恩师委以重托,还未曾被苏凝雪的责任所捆绑,还只是一个刚刚通过科举、崭露头角、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那时,苏凝雪尚未入京依附相府。那时,我们之间,还没有隔着那道名为责任、怜悯和误解的、后来变得越来越深的鸿沟。
我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枚小小的、脆弱的干花瓣,几乎要从我指尖滑落。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模糊了双眼,一滴滴滚烫地落在冰冷的书页上,迅速晕开那早已干涸的墨迹。
原来……原来,在我尚未察觉的、我们最初相识的那段时光里,在他尚未被沉重的世俗责任所裹挟的少年心性里,他对我的情意,或许并非全然空白。那份隐藏在清冷外表下的、淡淡的欣赏与真挚的祝愿,是那样纯粹而干净,没有掺杂任何后来的复杂和无奈。
只是这份或许本可以生根发芽的情愫,后来,被突如其来的责任,被他自己强加的道德枷锁,被他对自身情感的错误认知,以及……被他那该死的骄傲和不善表达,一点一点地掩盖了下去,深埋心底,甚至连他自己,可能都在刻意地遗忘和回避。
他并非一开始就心有所属,只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他将一份沉重的责任错当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将一份悄然滋生却与责任相悖的情愫,强行压抑,深埋心底,最终,酿成了我们之间这场跨越生死、充满遗憾的悲剧。
我将那枚承载着最初心动的干枯花瓣,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放回了书页的原处,然后将这本兵书,与那个装着他秘密心事的紫檀木盒子,郑重地放在了一起。这些迟来了太久的证据,一点点拼凑出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矛盾、也更加令人心碎的沈修竹,也拼凑出了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更令人扼腕叹息的过往。
九
江南的四季,就在这近乎凝滞的平静和挥之不去的落寞光阴里,缓缓流淌,周而复始。
春看百花争艳,姹紫嫣红开遍,却总觉得少了那个能与我并肩赏花的人;夏听蝉鸣蛙噪,池塘荷叶田田,却总在恍惚间,忆起他曾在夏夜为我驱赶蚊虫的笨拙;秋赏残荷听雨,梧桐叶落庭前,却总想起他伏案疾书时,那专注而清冷的侧影;冬闻雪落无声,红泥小炉煮茶,却总是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怀念起他偶尔归家时,身上带来的那一点点烟火气息。
我渐渐不再刻意去想那些令人心碎的如果,也不再沉溺于无边无际的悲伤和自怨自艾之中。只是,心头那道因为他而留下的伤口,虽然早已不再流血,结痂愈合,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深刻而丑陋的疤痕。它就盘踞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在每个细雨绵绵的黄昏,在每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每一次看到玉簪花悄然绽放的瞬间,依旧会固执地、绵密地,隐隐作痛。
我开始真正潜心学着作画。从前在相府,为了迎合长辈的期望,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大家闺秀,我学的都是些端庄有余、灵气不足的仕女图,或是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凤凰图。如今,在这远离尘嚣的江南水乡,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