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运河突然暴涨。上游开闸放出的洪水裹着断肢冲来,陈砚被阿蘅猛推进水道。他在浑浊的血浪中挣扎回头,望见妹妹加入妇女队的背影。城砖在她们苍白的指间传递,阿蘅的麻衣混在守军褐衣中,像一簇未染血的茉莉。
画筒漂过铁闸时,陈砚听见两种歌声在水底交织。一面是清军营中的胡笳声,一面是扬州女墙飘下的《茉莉谣》。他衔着画轴潜行,舌尖尝到血书的咸涩,却再分不清是史可法的,还是闸口溺毙者的。
第三章·红衣裂天
顺治二年四月廿五,未时正刻。陈砚听见第一声炮响时,正在用鱼胶粘合《江山社稷图》上崩裂的黄河水道。父亲陈守拙突然按住画轴,浑浊的瞳孔映着窗棂外一闪而过的红光:是红夷大炮……在轰天宁塔!
整座扬州城在震颤。瓦当上的螭吻兽首轰然坠地,陈砚扑向案头护住画轴,却见砚中朱砂腾起血雾——西北角的魁星阁正化作漫天火雨,燃烧的梁柱如巨神投矛般扎进运河,蒸汽裹着熟肉味漫过十里街巷。
去地窖!陈守拙撕下半幅《洪武南藏》裹住画轴。老人枯瘦的手腕爆出青筋,却是在推儿子向门外:刘总兵说过,城破时你要把画带……
第二枚铁弹穿透鼓楼。十二面牛皮战鼓在爆裂声中化作血雨,守军残肢挂上盐商宅邸的琉璃檐角。陈砚被气浪掀翻在街心,睁眼时望见毕生最刺目的景象:城墙西北角露出三丈宽的豁口,硝烟中浮现出清军镶红旗的狼头大纛,而堵在缺口处的,是四百具插满箭矢的尸首——昨日还在修补瓮城的妇女队!
杀一鞑子,保一家老小!
炸雷般的吼声自火光中迸出。总兵刘肇基赤裸上身,两柄雁翎刀交叉捆在背后,四百死士以铁链相连,竟逆着溃逃的人潮冲向缺口。陈砚看见断臂的赵老汉也在其中,盐枭的翡翠烟袋缠在刀柄,劈开清军重甲时溅起蓝火——链刃上抹了白磷!
陈守拙突然将画轴塞进儿子怀中。老裱画师抽出祖传的乌木界尺,尺上宣和装池四字朱漆斑驳:砚儿,去史公祠地宫!那口存放《永乐大典》的樟木箱……
一支鸣镝打断嘱托。陈砚转头时,正见父亲喉头绽开血花。箭矢穿透《江山社稷图》,将崇祯帝的面容钉在开封府三字上——那里本有道李自成留下的裂痕。
丹青……不渝……陈守拙蘸血在画角写字,指尖拖出的长痕却似一道未补完的城墙。老人最终倒在裱画用的宣纸堆里,雪浪纸吸饱鲜血,竟透出芍药纹理。
清军的铁蹄声已近在咫尺。陈砚抱着画轴滚进染缸,透过靛蓝汁液看见镶蓝旗步卒踏过门槛。领头佐领的钢刀挑起染血的《茉莉谣》曲谱,满语狞笑中,刀尖刺向缸底——
嗷!
惨叫声伴着马嘶炸响。刘肇基的链刃队伍杀回街口,铁索缠住清军马腿。陈砚趁乱爬出时,见那总兵已失左眼,空眼眶里插着半截箭杆,却仍将双刀舞成银轮:扬州男人还没死绝!
陈砚在尸堆中爬行。怀中的画轴越来越重,他这才发现金箔夹层正在渗血——不是朱砂,是王秀楚托父亲修补的《扬州府志》残页!史可法的血书、盐帮的密道图、阵亡将士名录……历代修补的夹层在汗血中融合,整幅画重逾千斤。
嘉定坊的火势蔓过来了。陈砚躲进关帝庙香案下,忽见神龛后的壁画簌簌剥落。关帝的赤兔马竟在烈焰中化为真马,驮着个穿山文甲的小将冲出火墙——是史可法的义子史德威!
走水门!少年将军一枪挑飞追兵,将陈砚拽上马背,义父说《江山社稷图》里藏着……
第三枚炮弹在此时坠落。陈砚被甩进臭水沟,再抬头时,赤兔马已成焦骨。史德威的半截身躯挂在槐树枝头,手中还紧握半幅烧卷的《扬州芍药谱》,残页上琼花二字正在滴血。
陈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