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入秋那会儿淋了场大雨,回来就发烧,一直咳,工地上的活儿又重,硬扛着不肯歇,说不能耽误给你寄钱……这咳了小半年了,越来越重,死活不肯去医院,说花那冤枉钱干啥……
小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父亲痛苦地蜷缩着,那曾经如山般撑起这个家的脊梁,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她这才猛然惊觉,父亲沉默的远行、那些准时汇来的钱款、电话那头长久的静默……原来并非疏离,而是他用整个生命在负重前行,用无声的燃烧支撑着她的天空。
走,爸,马上去医院!小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哭腔和从未有过的强硬。她用力搀扶起父亲,那轻飘飘的重量让她鼻子发酸。父亲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咕哝,似乎想抗拒,但最终在女儿坚决的动作和妻子担忧的目光下,那点微弱的力气消散了。他顺从地、几乎是虚弱地倚在女儿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像一座终于疲惫不堪、需要依靠的山。
5
县医院的白色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冰冷的气味。诊室里,医生看着X光片,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拖得太久了,肺部感染严重,还有早期肺气肿的迹象。必须马上住院治疗,不能再耽误了!
小梅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连忙点头:住,我们马上住!
然而,一直沉默地坐在凳子上的老张,听到住院两个字,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起头。他蜡黄的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焦灼,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声音:不……不住!他挣扎着要站起来,眼神慌乱地看向妻子,又看向医生,最后落在女儿身上,笨拙而急切地比划着,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着:钱……梅的……学费!不行!
爸!小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蹲下身,紧紧抓住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此刻却因病痛而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我的学费我自己能想办法!贷款、助学金、打工都行!可你的病不能再拖了!钱没了还能挣,你要是……要是……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咙里,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下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感受到,父亲沉默的外壳下,那份爱是如此沉重而灼热,沉重到可以让他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
老张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深切的恐惧,他激烈抗拒的动作慢慢僵住了。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浑浊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女儿,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固执,有焦灼,有被女儿看穿软肋的狼狈,但最终,在那汹涌的泪光面前,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妥协。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肩膀垮塌下去,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不再挣扎,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应允。
6
父亲住院的日子,成了小梅生命中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她向学校请了假,日夜守在病床前。喂饭、擦身、盯着输液瓶、小心翼翼地搀扶父亲去检查……这些琐碎的照料,让她得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父亲。她看到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新添了更多被病痛折磨出的憔悴纹路;看到他因长期用力而变形的手指关节;看到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习惯性地紧锁着,仿佛仍在忧虑着什么。
一个安静的午后,父亲沉沉睡去。小梅轻轻整理父亲住院带来的那个小小的、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帆布行李包。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在包的最底层,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旧铁皮烟盒。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没有香烟,而是整整齐齐地塞满了厚厚一沓纸片。她小心翼翼地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