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人群像被雨水冲散的墨点,低语着,缓缓移动。我正准备随着人潮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悲伤之地,陈默的父母,两位被巨大悲痛压弯了脊背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径直走到了我和周屿面前。
陈默的母亲,那个总是笑得温婉的阿姨,此刻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小屿,小眠……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鼻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这个……是默默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给你们俩的。
她把那个牛皮纸包递过来,目光在我和周屿之间游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哀恸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嘱托。他说……说必须由你们两个人,一起打开。她顿了顿,浑浊的泪又涌了出来,就在……就在他最后待的那个地方吧。他说你们知道的。
最后待的地方。我和周屿的目光在潮湿的空气里短暂地触碰了一下,又迅速分开。那个地方,我们当然知道。城市另一头,那家老旧医院里,陈默独自对抗病魔的、充满消毒水味的单人病房。
周屿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陈默母亲冰凉的手背,也极其短暂地,擦过了我同样冰凉的手指。那一瞬间细微的触碰,像微弱的电流窜过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叔叔阿姨,节哀。周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感。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跟着点点头,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两位老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互相搀扶着,佝偻着背,蹒跚地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留下我和周屿,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那个牛皮纸包裹的秘密,还有七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无法跨越的陌生与沉默。
雨水敲打着头顶的伞面,单调而固执。周屿低头看着手中的包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声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
找个地方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疑问,更像是一个既定的安排。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墓园外的停车场。他步子很大,黑色的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落后他半步,视线落在他宽阔却显得有些紧绷的肩背上,那昂贵的西装布料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涡。空气里只剩下脚步踩过积水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车子驶入城市另一头那家熟悉又陌生的医院停车场时,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也只能勉强撕开一片模糊的视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冰冷地钻进鼻腔。
停好车,周屿率先推门下去,撑开他那把宽大的黑伞。我迟疑了一瞬,推开车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他沉默地向前一步,将伞面稳稳地罩在我头顶上方。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而私密,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雨水气息的味道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侵略感。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僵硬,只能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湿滑的路面。
走进住院部大楼,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冰冷的不锈钢座椅、惨白的灯光、步履匆匆神色凝重的医护人员和家属……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充满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地方重叠起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向电梯间。电梯门反射出我们模糊的倒影,并肩而立,却像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