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愁記】
喜愛百貨公司
的應時貨品。還有我對於現代西洋的批評,是與昔年釋迦對於埃及、巴比侖、希
臘、波斯的批評相同的,而且一般的嚴格。但是我亦仍可與之相忘。一日我從澀
谷趁急行電車去橫濱,是新車,車開時播送貝多芬的交響曲,隨著鋼鐵的輪聲,
向河流田野中駛去,我忽然發見這交響是與古代波斯及不丹、尼泊爾等地的高原
音樂,如傳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調,有相通處,所以今天我聽了覺得它好。
還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轉彎角裏迎面開來一輛汽車,我避過路邊
,那開車的西洋婦人對我一笑。因為年青,因為是在早晨,只覺她的人非常美,
可比我為黃泥牆頭一盆單瓣粉紅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耶芷草花美,也不
知是那風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懷。
我原來是憂患之身,每與池田出行,在火車裏、在酒宴終席,他會入睡,我
總耿耿清醒,比得過高僧的修行不眠,數十年脅不著席。而我的清醒又是這樣柔
弱的。宋儒有戒昏沉、戒掉舉的話,我先不喜做什麼工夫,焉知一個人生於天下
的憂患,自然就是這樣的,君毅前時寫信教我要收斂,我總算也不負良友的規勸
了。
但我不是理睬甚麼宋儒。我寧是喜愛能樂裏演的義經出亡至渡頭一齣。義經
於源平戰爭中,勳略蓋天地,徒以不得於其兄賴朝,日本人至今衷之,而戲裏錦
衣佩劍,以小孩扮,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淚,然而這是真的。
三
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時起來,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還關著門,路上
清清的,只有一個送牛奶的騎單車走過,又一個收拉圾的推著車子走過,我心裏
都對之敬重。路燈還是煌煌的,燈柱下釘有小小一塊牌,寫道、「電是國之寶,
晝間請關熄。」我讀了不知如何有一種太平時世的感覺。我就一路把燈關熄過去
,大約也關熄了四五十盞,我成了熄燈行者了。
回來在觀音像前點香。觀音於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識亦不過如同朋友
,而我因是中國文明裏出身,也許還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舊拜拜。觀音
的本色是法華經裏的,但來到中國,她就成了另有一種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
現在對著愛珍,即是對著天下人。
隨後喫過早飯,我伸紙提筆待要寫些什麼,卻睨見愛珍收拾好了廚下,在倒
茶喫,我道、「啊喲唻,我的老婆好能幹,自己會得倒茶喫!」愛珍笑罵道、「
十三點!」
我就索性不寫文章,只顧看愛珍。我說愛珍是插雉雞毛的強盜婆,愛珍道、
「那麼你不去叫小周來?」我說小周大約是彼時就到朝鮮戰場當看護婦去了。她
不會來見我,如同我不會再去找一枝,是因為尊重。愛珍又問我不找愛玲回來?
我答不找她。愛珍道、「也許愛玲來找你呢?」我說她必不找我的。愛珍笑道:
「可見做你老婆的個個都是紅眼睛,綠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個會蠻
來的,總不單單我是強盜婆。」
焉知新近收到愛玲寫來的一張明信片,是由池田轉來的,信裏並無別話,連
上下款亦不署。只寫、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
,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國的地址與